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主攻)登天 作者:笨笨8368 文案 女装偏执攻,忠犬将军受 ,HE 颜似玉早就该死,死的却是他的孪生姐姐,而他则穿上女装以姐姐的身份活下去。 四年前,颜似玉联络手握大军的温良直袭京城,为自己的父王夺下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没想到,最后被封为太子继承大宝的人却不是他。 而是他手中最锋利的神兵——温良,在以性命做赌的皇位之争中能否令他信任? 这段由累累白骨搭建的登天路上,颜似玉骄傲着,偏执着,目光紧盯在最高的皇位上,温良又如何才能跳出这盘棋站在他身边? 执棋人和棋子的爱情。 不算太正统的爽文,但笨笨已经把小攻的金手指开得特别大了,已HE完结。 感谢晚华大人的修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似玉,温良 ┃ 配角:温和 ┃ 其它: ==================   ☆、第 1 章   天暗了,然后又隐隐透出光。有一个男人背对着这一丝光,蹒跚而来。   延庆抬眸看见他,没有表情去应付。   “殿下。”男人的声音沙哑,似在为见到她而惊讶。   延庆微微躬身一礼,漠然离去。   好像她只是随意在府里逛逛,路过男人门前这条小路。   男人是她的驸马,御林军统领,温良。   四年前,就是他,带领着如虎似狼的淮南叛军,杀了自己的父亲,将自己的叔叔推上皇位。   而今夜,他第无数次从另一个位高权重的女人宫中归来。   温良目送自己的妻子走远,面容比花岗岩更加冷硬。他捂紧大氅,一瘸一拐走进自己的小院。   院子里没有人。高高的围墙将小院与延庆公主府隔离,强行辟出一块完全属于温良的地方。野草长出老高,青藤爬上青砖,就像一座墓。   走进屋子,已经有一桶热水放在内室,旁边是绵软的衣物和皂角,还有一些金疮药。   温良缓缓褪去衣物,露出军衣下年轻健壮的身体。   他浸在水里,用皂角一寸一寸清洗自己的身体。他用的力气太大,很快就浑身发红,细小的伤口传来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觉得自己够干净了,从隐隐发红的凉水里出来,换上干净的棉布衣,又是威风凛凛的御林军统领。   今日新帝登基,可不能迟了。   先帝弑兄夺位,在位仅四年就旧疾复发而亡,谥号,启。   启帝共有三子二女,长子枣和三子似玉未及弱冠便被废帝鸩杀,次子烨在今日举行登基大典,余下二女,一为襄安长公主,二为安乐长公主。   安乐长公主早早嫁与闲散宗室,已有一个不足一岁的嫡长子。   而襄安长公主颜如花,已是双十年华,久居长佩宫中,与御林军统领温良有染。   去年九月,温和白衣飘飘自长佩宫出来,而今年三月,他依然白衣飘飘从淮南回来。   温家四子俱是一时俊杰,其中以温文、温良二人一文一武最为出彩。温和身为幼子,所学又是无益于朝野的刺杀搏击之术,不为京中贵人所知。   其实当年入朝为官的长兄温文并非没有招徕过他,可他与二哥的关系更好些,便轻易跟了当时的如花郡主,现在的襄安公主。   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选择颜如花,死在二哥铁骑下的是不是就多了一个温家人?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因为他现在站在长佩宫里,而大哥温文已经和废帝一道长埋黄土。   “你倒挑了个好时候回来。”   颜如花端坐美人榻上,金红牡丹披了满身,雪白的小脸不必傅粉,只用了口脂与眉黛。白的更白,黑的更黑,红的更红,就像白纸黑字染了血,可称之“艳”,亦可谓之“诡”。   温和跪地一礼,起身答道:“新帝登基,草民总要来瞧瞧热闹。”   颜如花面前摆一珍珑棋局,纤手如玉,指尖拿花汁染了几点殷红,拈一枚黑棋正要落下,道:“要瞧热闹到五门瞧登基去,来本宫这里作甚?”   温和持身静立,嘴上却是改不了的谈笑不羁:“二哥那木头脸在五门守着,草民可懒得听他教训。更何况,说不定殿下这里更热闹呢。”   “热闹?”颜如花一子落下,“人都跑五门看热闹去了,本宫闲得紧。”   “美人清闲,不若随我去看花?”   颜如花一顿,幽深的眼微微眯起,哑声道:“这时节,只有菊花。”   长佩宫上下皆知,襄安公主生平最厌菊花。   温和洒然而笑:“那可未必。”   长佩宫乃外皇城最大一座宫殿,占地三十四亩,除正殿外,另有偏殿两座,园林一座。   而此刻,一株百年槐树上,星星点点开满了白花。   从一朵,两朵,三朵,到现在一树雪白。   温和白衣负剑,卷了袍袖,犹自捧着满怀纸花上蹿下跳为老槐树施仙法儿,成了树上最大一朵白花。   颜如花站在树下,愣愣瞧着。树上的白花随风飘到他金红牡丹宫装上,冲淡了一身阴霾诡异。   “殿下,这花儿好看吗?”温和坐在树上,怀里白花洋洋洒洒向颜如花撒去。   颜如花本可避开,脚下却莫名生了根,任由白花落了满身。   半响后,他才伸手拂开宣纸剪成的花朵。   温和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观察颜如花。   襄安公主应当是美的。可她美得太肃杀,正如秋菊般杀尽百花的煞气。   此时她展开衣袖,百花丛中便绽出一片金红,以女子而言太过深刻的眉眼自上往下看有种凌厉英气,深不见底的眸子也因惊诧泛起微波,如此特别,也如此的……好看。   温和脸上一红,暗暗为自己方才的想法愧疚。公主是二哥的心上人,自己怎可唐突?   “谢谢你。”颜如花抬起头,认真地对温和道,“自从颜似玉死后,本宫很久没有看见这么漂亮的花了。”   温和跳下来,想起颜如花一介女子不仅才智超绝,行事狠辣更远胜寻常男子,其中怕有大半是为她幼年亡故的兄弟,轻声叹道:“花总是有的,只是你太过执着于其中一朵,没有心情去看其他罢了。”   颜如花道:“本宫早不执着于花了,本宫只恨那催花的风!”   新帝继位两月,提原太子都尉高杰为御林军统领,与温良共掌御林。   裁撤长佩宫侍从三十余人,削减用度二百两,择日为襄安公主海选驸马。   圣旨颁下次日,颜如花就在那株一夕花开,一夕花落的老槐树下见了温和。   她难得长裙曳地,雪白的织锦素缎,开出一朵朵富丽牡丹。   这衣料是江南刚到的贡品,统共四匹,仅有两匹送入宫中,又被她硬讨来一匹,亲手绣了身上这件素锦金牡丹对襟襦裙。   温和见了,击掌称赞道:“殿下这身打扮好,雍容隽秀,远胜那古板无趣的重彩华服。要是再有点笑容,皇后娘娘在您面前都要抬不起头来。”   “她在本宫面前早抬不起头来了。”颜如花心情阴郁,愈看不惯温和轻浮模样,拂袖背过身去,强压怒气道,“但若还找不到兵符,本宫莫说抬头,脑袋都保不住。”   提起正事,温和笑意骤消,道:“殿下放心,淮南凡有一点可能是细作的都被草民杀了。陛下既然没有直接下手,只怕也是拿不准兵符的下落。”   “只要兵符一天没有找回来,本宫就一天睡不踏实。”   淮南乃本朝南方最大的边城,屯兵十数万,背靠鱼米之乡江淮,兵精粮足,唯缺一个帅才。手中握有此等雄师,谋划妥当甚至可以直袭京都。一如当年启帝和颜如花共同设计的政变。   温和皱眉道:“该杀的、不该杀的草民都帮殿下杀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草民实在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他真的厌了。手中剑本为行侠仗义而生,这次出行却平添近百无辜冤魂。   颜如花听出他语中不耐,凄然苦笑道:“还能做什么?”   她举起双手。这双手白得近乎透明,一层薄薄皮肉包裹在纤细的骨头上,青色血管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从温和的距离看,好像是一副玉雕而非血肉之躯。   “似玉死的时候只有七岁。”颜如花看着自己的手,染着桃红指甲的,女人的手,“废帝原本要杀的是二哥,可是传旨的太监听说似玉明慧远胜二哥,自作主张把那杯毒酒给了似玉。”   温和一直知道颜似玉之死是襄安公主最大的心病,却没想到与当今圣上也有关系。他下意识放轻呼吸,为这个女人二十年如一日的思念和狠毒。   “本宫一直记得,他饮下毒酒时,那双不解世事的眼睛突然明悟了,直直盯着本宫,眼泪珠子和血一起往外涌。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喝下这杯酒,本宫就安全了,父皇就安全了,所以他连挣扎都没有,一句话都不曾说,只看着本宫。从那时候,本宫就在他坟前立下誓言,要连着他的份一起活,哪怕死后入阿鼻地狱,这血仇本宫也要帮他报。”   颜如花没有哭,她像一头狠狠抠挖自己伤口的孤狼,喘息着,嚎叫着,痛苦着,怨恨着,唯独没有眼泪。   “可是,为什么那个人也活下来了?”颜如花突然跳起来,指着隐约可见的乾青宫,浓妆艳抹的脸狰狞如恶鬼,嘶喊道,“废帝不敢杀了父皇所有的儿子,他要杀的是最年长的两个!他要杀的是二哥,不是似玉!父皇还把皇位给了他,这个位置是似玉的,只有似玉才配当皇帝!”   温和下意识冲过去想捂住颜如花的嘴,可颜如花的武功只比他稍逊,裙角微动已转到树后。   但是这一下到底让她清醒过来,不再叫嚷,只是躲在树后,大声喘气。百年槐树的树干完全遮住颜如花,只露出一角雪白的裙裾。   温和忽然明白,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女人是不会哭的。她伤了痛了,只会依靠在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的冷硬树木上,自己舔舐伤口。那喘气声,就是她痛彻心扉的呜咽。   “你有没有想过,似玉也许只要你安乐一生?”   “不可能!从小到大,文才武功、兵法谋略,从来没有人比得过本宫,无论似玉还是父皇都是对本宫有期许的。要不然,要不然,父皇怎会让似玉顶替……”   最后一句很轻,温和只以为是颜似玉顶了颜如花天才的名声才遭遇横祸,更加怜惜这个可怜女人。   他劝道:“你这样与陛下相斗,又能怎么样呢?四皇子已经死了,皇室除了当今圣上,还有谁能继承帝位?”   四年前启帝杀废帝后唯恐有人效仿自己故技重施,杀了一大批皇室子孙,至今留存下来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烂泥糊不上墙。   树后的颜如花果然沉默片刻,直接道:“本宫想和他斗,仅此而已。”   偏偏温和吃这套。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你是料定我拿女人没办法。”   他本是个重情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因为二哥一句话就把自己完全卖给颜如花。而颜如花这个女人简直就像上辈子的孽缘,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温和唯一确定的就是,自己不能看着她死。   “兵符我会去找,你……唉,虽然你不一定会听,但我还是要说,积积德吧,别让你弟弟在地下都不安心。”   他已下定决心,找到兵符之后就请辞。儿时想的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已成一场空,不如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结庐而居,再不管凡尘俗事。   自己手上的血,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三千字一章!   骄阳若雪大人~~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原文没有过审,所以我删掉了一部分句子,希望这次能过。   ☆、第 2 章   温和走后不久,温良便到了。   “卑职参见长公主殿下。”   颜如花坐在树上,身上朵朵牡丹成了这槐树上的花。   这一身精致打扮,温良却不敢抬头去看。   二十多岁的青年老老实实跪在颜如花脚下,刀削般的五官已历过世事磨砺,一边伤,一边长。   看着他,颜如花忽而前所未有地理解了温和看自己的心情。   是怜悯。   温和为这份纯然怜悯去杀人。可他不知道,只有真正经历过痛苦的人才有资格扶摇直上九万里。   “高杰其人如何?”   温良恭声答道:“智勇双全,沉稳过人。”   颜如花闻言挑眉一笑,浓妆艳抹的脸上已无一丝悲戚,微微昂头道:“比你如何?”   温良实不惯拿自己与他人相比,但推脱不得,只得道:“沉稳有余,进取不足,可守一城,不可领全军。”   他为淮南守将时曾数度领军深入南疆痛击异族大军,自然远胜高杰。   “但他出身好,也比你长袖善舞,足以把你架空。”颜如花笑道。   温良听不出公主喜怒,叩首道:“卑职办事不利,请殿下降罪。”   “罢了。父皇当年把你留在京里,就是看准了你入不得朝堂。如今淮南兵符已失,你又困在京都,本宫的势力一下折损大半。”颜如花心中雪亮,面上巧笑盈盈,抓在树干上的双手却已在木头上按出指痕,低声冷笑道,“父皇对那废物舐犊情深,怎是本宫比得了?”   这话说得通透,一点余地没留。   淮南兵符莫名丢失正是在先皇重病之时,盗兵符之人也是出自先皇亲卫。启帝连遮掩的心思都没有,满心只想要襄安公主失势于新帝,好让这颜家山里的两头恶虎彼此“相安”。   温良垂头不语。这京城中有太多的事让他无话可说,好在通常也轮不到他说话。   颜如花看着他,当真有点愁。   襄安公主本是眼高于顶的人物,启帝也罢,新帝也罢,总不过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唯独脚下这块石头,唉,真是块石头。   她微恼,跳下树站在温良面前道:“本宫叫你来原本是让你安心,此时看来,倒是本宫多此一举。”   这声音清越低沉,竟全不似平时喑哑模糊。   温良淡然道:“殿下的心早在卑职来之前就乱了。”   “只是不小心入戏太深罢了。”颜如花站在温良面前,不似娇美的花,而似那临风的玉树,“温良,叫孤的名字,叫醒孤。”   温良站起身紧紧抱住“她”,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念:“似玉,似玉……”   这世上只有他才能叫的名字,颜如花的孪生弟弟,本该被废帝毒死的四皇子,颜似玉。   乾青宫的灯熄了,这个国家的君主却难以安眠。   因为他的卧榻之旁有一只蛇。他看不见它,却能感觉到蛇凉滑的身体在他枕边游走,分叉的舌头不时探到自己脸侧,冰冷的蛇瞳对上自己的眼。   颜烨整夜整夜睁着眼,蛇仍不退,因蛇和颜烨都知道,这无能的君主只有身上的龙气可自保,根本没有能力捕杀自己。   他甚至连自己伸出手去抓的勇气都没有。   “颜——似——玉——”   颜烨猛然从榻上坐起,目光正对上一面铜镜。镜中模糊的影像好像是另一个人的脸,自己兄弟的脸——卧榻旁的那条蛇!   颜烨打个寒噤,正要移开视线,影像变了,变成另一个苍老许多的人影。   那是他们的父亲,弑兄夺位的启帝。   他将皇位传给了颜烨,颜烨却无法感激他,若非他对幼子的放纵,现在长佩宫怎会尾大不掉?   明明他颜烨才是太子,凭什么那个不男不女的孽障却比他更早参赞政务、更受百官拥戴?   幸好,幸好有废帝那一杯毒酒,颜似玉死了,长佩宫里的是颜如花,一个女人,一个没有继承权的女人!   镜中人又变了,这次终于变作颜烨自己,清俊的脸扭曲起来,笑得癫狂:“他没资格当皇帝!没有!”   颜似玉,不,是颜如花,他已经是一条蛇,再也不可能成为一条龙!   他当了这么多年女人,就该一辈子当下去。喜欢男人不是吗?朕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和温良的龌龊关系;还有“死了”的颜似玉,明天早上,朕就让温度去散布消息,颜似玉是个不学无术的坏胚!   “来人!”颜烨等不及了,衣裳也顾不上穿,一把推开上前伺候的小福子,踹开门大声道,“把温度召来,朕要见他!”   乾青宫的侍人都是颜烨当太子时候就跟在身边的,自然知道陛下定是又着了蛇的梦魇,忙不迭跑去宣人。   温度猜到皇上寻他何事。这样晚,这样匆忙,不为军情民生,为一个女人。   他曾劝谏过,皇上说,这牵扯到一个秘密。他又不明白了,怎样的秘密能比得上一个皇帝切实的文治武功?   但他不能问。   就像先帝立太子的时候,他犹豫再三终究没能问出口的那句话;也像更久之前,二哥选择追随那个女人时,他好奇许久也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这些都是“不能问”。   不能问,只能自己猜,自己摸索,甚至窥探。   温度亦步亦趋跟在内侍身后穿过空荡的街道。迈进内皇城之前,他蓦然回首,看见长佩宫的宫人点起了烛火,在廊下列队往主殿伺候。   原来已是襄安公主起身练武的时辰。   从许多年前开始,他每日要看的密报里就必定有一份关于颜如花。小到饮食打扮,大到交际筹谋,凡是有机会探查到的,他都会用十二分人力物力去查。   查得越多,他就越发现自己知道的太少。   这局江山作赌的棋局中,他生来就是一颗棋子,再努力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都比不过上位者稍稍移动一下手指。   可他不甘心,他总觉得,只要知道的够多,他就可以跳出这盘棋,自己来执子。   只要,知道的再多一点点,比如说长佩宫的秘密。   颜家人大都生得白净精细,颜烨是其中翘楚,二十有四的男子坐在皇位上更像一个稚龄少年。   反而是长佩宫那位,五官轮廓太深,俊秀有余而柔美不足。   温度暗自叹息一声,不知何时起,他总爱拿颜烨和颜如花比,哪怕这分毫无益于自己决断。   “你在后悔。”颜烨阴沉着脸,身上的龙绣面目狰狞,爪牙显露,好像随时要破衣而出。   “草民从不后悔。”   颜烨上前,冷冷抬起温度的脸,仔细看他眼中真假:“温家四子,老大跟了废帝,老二和老四跟了襄安,而你,当年投靠的是父皇。”   没有人投靠他。   他们去投靠那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也不愿效忠于他这个嫡长子!   颜烨和颜如花极其相似的狭长眼睛像刀子一样锋锐,正紧紧盯住自己的心腹。   温度明白,也许一个回答不好就会让陛下雷霆震怒。   他沉默片刻,背上已经冒出冷汗,声音却强自平稳下来:“大哥古板,已为废帝殉;二哥和四弟重情义,任性择主。度感于先帝宏才伟略,故而愿为犬马,后从先帝遗命,效忠陛下。陛下乃先帝嫡长子,亦是独子,才智武功皆为上上之选,得主如此,实为度之福,天下之福。”   他坦然与颜烨对视,以示诚心。   颜烨搜寻许久,找不到心虚和惶恐,半信半疑放开温度道:“你若当真忠心朕,朕不会亏待于你。转眼锦儿也是读书的年纪了,早听说先生独子聪慧过人,不如入宫来陪锦儿念书吧。”   温度重重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三天之内,朕要街头巷尾都传遍襄安的流言。”   “草民,遵旨。”   春雨总是朦胧,细细的雨纱帐罩住满城繁华喧闹,静谧斯文像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颜似玉执一把精巧纸伞立在桥边,身后是一个阴郁的男人。   温良朴素的短衫被雨水打湿,落下一条条鱼样中间宽两边窄的暗痕,几缕发丝黏在脸侧,看起来更加消瘦。   “你们不是兄弟吗?”颜似玉不顾桥栏上的雨水,一只手撑在上面,托住下巴看小河里的鱼,“这些话真恶毒。”   两人刚从茶楼出来,自是听见了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   温度很聪明,他知道公主养男宠不是新鲜事,便大力在自家二哥身上下功夫。温良怎么说也是个战功赫赫的将领,这种流言对他在军中威信非常不利。   温良本带了一把油纸伞,忘在了茶楼。   他任由风雨吹拂在脸上,坚毅的面容凝了一层霜:“各为其主。”   颜似玉手指敲击在桥栏上,道:“旁的倒也罢了,你延庆驸马的身份真不好办。”   温良今年二十六岁,二十二岁尚废帝次女延庆公主,同年,助启帝攻破京城登上帝位。   换句话说,他连新娘的盖头都没掀就连夜赶往淮南带兵反了老丈人。   这件事是温良这辈子都抹不去的污点,比两人现在的龌龊关系更加严重。因为这关系到一个武将的忠诚。   废帝虽然庸碌,但他对温良可谓仁至义尽,甚至把最爱的女儿嫁给他。而废帝死后,温良不但没有善待延庆,反而和启帝的公主鬼混,在任何人看来都天理难容。   温良苦笑一下,什么都没说。   颜似玉思忖良久,忽然笑道:“本宫真是傻了。虚名而已,顶什么用。”   纵然遗臭万年,那也是万年之后的事,好好握紧手里的权势才是最关键的。   温良也不是重名利之人,黯然更多是因被弟弟这般诋毁。他淡淡道:“殿下不在意就好。”   花似玉见他神色漠然,摇头感叹道:“本宫还道自己看得通透,却比不上你无欲则刚。”   “卑职并非无欲,只是没想过身后名而已。”   他之所欲,在边关的刀光剑影中,而非在这堂皇也荒唐的京城。   “没想过身后名?”颜似玉望着细细春雨,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一个温暖如春的书呆子,轻叹道,“你们家的人,真是大不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  当我以为差不多三千字的时候,JJ却告诉我只有两千六百字……   又补了一段,终于突破三千字大关\(^o^)/~   这章也没过审,修改一下重新上传   ☆、第 3 章   “不知道温文在地下过得如何。”   温良诧异地望向背对着自己的天之骄子,恰巧看见伞柄倾斜,伞面上薄薄一层雨水汇聚成流,终于滴下一滴雨滴,摔在地上。   他神色怪异,像紧张:“殿下怎么突然提起大哥?”   颜似玉那句话完全是不知不觉就滑出口,此时雪白的脸上竟浮现一层淡淡的红。   他转过身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攥住温良,手指捏住掌中的厚茧,轻声道:“延庆选驸马那会儿,头先看中的不就是你大哥?”   因温文早与苏家定下亲事,废帝才遗憾作罢。毕竟温文温良二人虽然一文一武难分上下,当父母总希望女婿能长命百岁,文官比武将稳妥太多。   但温良不信他的说辞,道:“皇上要给殿下选驸马了。”   他今天竟无比敏感,一针见血。   颜似玉正为此事烦心,皇上未必是真想办成,却到处宣扬招驸马一事恶心他,现在天下无人不知襄安公主要嫁人了。他苦笑道:“本宫是真心希望温文当这个驸马,也免了如今叫皇上看笑话。可惜……他死了。”   温良闻言下意识握紧了手掌里的几根手指。   四殿下有一双非常柔软的玉手,这样软,这样滑。而他双手中弓马磨砺生满厚茧,平时空无一物已握不紧,雨水还在两人指缝间穿行当着帮凶,掌中几根手指就像几缕云气,随时都可能溜走。   “殿下不如招个听话的驸马,免得再让陛下费心。”   颜似玉疑惑望向温良,他已多次提起此事,似有隐情:“你有人选?”   温良从自家心事中惊醒,知道殿下疑心重,忙垂下眼,又变回那不声不响的闷葫芦烂木头,呐呐道:“卑职……没有人选。”   颜似玉点点头,握住他的手温言教导道:“多个驸马不是长佩宫多个人那么简单的。朝中这些人最会无事生非,平平常常一件事说不定就暗含机锋,你也要小心行事。”   他终究不懂他,真心真情只作诡计阴谋。   温良木然道:“卑职知晓了。”   若襄安驸马终需有人当,他宁愿找个不会引颜似玉心伤的无关之人,也不愿被死去的大哥占着位置,徒惹烦恼。   颜似玉心思缜密,对下属一向恩威并施拿捏得当,只有温良,他懒得玩那些虚的,便不花太多精力琢磨他的隐秘心思。   他对温良说:“你是我的家里人。”   家里人,一个多么温暖的称呼,却只能暖一瞬间,之后只余下彻骨寒凉。   四殿下对家里人的理解和温良不同。他像每个归家的夫君一样对温良抱怨诉苦,却从来不在意温良听到这些的反应。或者他是故意的,他想要教温良,强行扭转他天性的善意,哪怕会来带钻心剜骨的痛苦。   就像今日,颜似玉明明白白告诉温良这是他三弟的手笔还不够,非要把人带出来,亲耳去听众人的诋毁,亲眼的去见百姓的轻鄙嘴脸。   温良的正直高尚让颜似玉安心,这种人不必花太多心思去笼络防备,但也让他不安心。仔细搜寻生命中出现过的各式人物,颜似玉完全找不到对付这类人的方法。即使是难得的忠良臣子,他们也想要青史留名、万人敬仰。而温良想要什么呢?   初识时是颜似玉难得男装到淮南办事,偶然遇见带四弟熟悉边镇的温良,三人佯作不知彼此身份,谈天说地畅所欲言,结为知交。在京城再次相见后,温良和温和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属下。温良知他男子身份,温和却以为初遇是郡主女扮男装。   那时颜似玉满心以为启帝登基后自己就是本朝太子,踌躇满志,有人投奔只当寻常。现在却不是那么有把握了。温良越来越消沉,温和完全不掩饰离去的意向,可是为他这身褪不去的红妆?   颜似玉深沉的眸子凝视在恭谨侍立的男子身上,满目阴霾。   他必须紧紧握住温良,拿捏不住宁可毁掉。   刚刚住进乾青宫的颜烨不会知道颜似玉的烦恼。哪怕言语中再诋毁轻视,他也无法掩盖心里对这个从小就多智近妖的弟弟的忌惮和……钦佩。   是的,他钦佩他。他本不该钦佩他,作为一个太子、后来的皇帝陛下,钦佩自己的弟弟都是一件大错事。可他不能违抗心里的声音,那个声音总是告诉他,如果是颜似玉,能做得更好。   那让颜烨近乎疯魔!   颜似玉有父皇的信任,至少是能力上的信任;有温良温和等人的誓死效忠;有文武百官的好感。而他有什么呢?   他总这样想,越想越觉得自己除了皇位什么都没有,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也自然而然忽略了,身为“襄安公主”的颜似玉很难给予自己属下实质性的好处。   启帝是一位很识人善用的皇帝,他的朝政班底可以说各个是人中龙凤,完全有能力把皇朝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了“善用”,启帝给了他们每个人很大的权力。皇权足够大,只要分配得宜,臣子们可以各自占据皇权上的一小部分,互相制衡而不会出现权臣当道。但缺点就是当皇帝不够强硬时,任何大的权利变动都会让他们警醒,然后团结起来护住自己的一块儿地方。   颜烨数度想给自己的人升官儿都被群臣驳了,他以为颜似玉面前不会出现这种事,却没发现颜似玉每次议政都有一个分寸。   这分寸说起来可笑,就是活儿,长佩宫的人干,官儿,你看着给。   没有官位,事办得再好,之后办事的权利也要收回去。   颜似玉胜过颜烨的是,他参政非常早,早到也许只有逝去的启帝知道的地步。朝堂上的大部分臣子都已经习惯于襄安公主“近乎皇储”的位置,甚至许多臣子就是他替启帝招揽的。他们和颜烨一样愿意高看襄安公主一眼,在涉及自己的权利之外的地方服从他,哪怕这位公主殿下永远也不可能真的登位。   “公主”的身份是一柄双刃剑,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他不可能登位。   可是一旦群臣发现这位公主是有可能登位的,他们立刻会倒向更加和善的颜烨。   所以颜似玉至少在兵符找回来之前要让颜烨相信,群臣的支持在他手里。   “陛下站在悬崖边,浑不知,他也在悬崖边站着呢。”   太傅捻须微笑,高深莫测。   颜烨棋局将倾,执子不定愁上眉头:“他根基不稳,势力之大却远超孤王。”   太傅一子轻巧落下,不理薄弱的根基,直取颜烨腹地。   君王手一颤,指间白棋险要跌落,一只苍老的手握住这枚棋,道:“陛下心乱了。”   颜烨眉头紧锁,年纪轻轻已显出老态,道:“有天狼犯紫微,如何不乱?”   太傅摊开手掌,见那枚白棋安静地躺在掌中,含笑道:“陛下,世事如棋,你把这枚白棋送给老夫可大是不该。”   颜烨一愣,若有所悟道:“若是太傅,会把这枚棋放在何处?”   “陛下希望老夫放在何处呢?”   话虽如此,太傅却慢慢收回白子,一点一点将白子放进黑色的棋瓮。   颜烨执白子,而如今,有一粒白子明晃晃的藏在黑子中。黑子的主人会怎么想?   颜烨盯着这枚棋沉吟许久,不禁压低声音道:“温……?”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尾音里,听不清晰。   太傅点头表示肯定。   淮南兵符何等重要,哪里是温和杀的那些人能拿到的?虽然中间出了点差错,但只要兵符不在颜似玉手里,他的根基就稳不了。   “陛下不如多花些心思在温良身上,”太傅道,“要动淮南数万大军,温良和兵符缺一不可。”   颜烨站起来喜不自禁地道:“襄安失了兵符又与温良离心,孤岂不是能趁机收权?”   太傅双眉一动,教训道:“陛下不可大意,那人虽偷了兵符却也没把兵符交给我们,万一他发现情势变化再把兵符还回去就得不偿失了。”   颜烨闻言冷静下来,看看太傅,抬手做了抹脖子的动作。   太傅微微摇头:“杀他太难,一次不成必定弄巧成拙。况且就算他死了,兵符也未必不会回到襄安手里。”   颜烨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襄安笼络人自有一番手段,好名利者许之以权势富贵,重情义者交之以觥筹恩义。那人到底不是黑白子,而是有七情六欲的人。   他捻起一枚白子思索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惊呼道:“襄安肯定也知道偷兵符的主谋没死,这就是孤的机会!”   太傅微楞,转瞬想明白颜烨所指,欣慰笑道:“陛下大有长进。”   颜烨顾不上谦逊,凝神注视着棋盘,手中白子几度移位,迟迟不能落子。   温良是最有机会偷走兵符的人,他不信颜似玉会忽略这个本可展翅高飞却被牵连进朝堂蹉跎数年的大将之才。   就看他怎么落这枚白子了。   一子,可定江山归属。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明明很和谐,架空就没什么政治关联了吧,为什么会被锁呢?      ☆、3   刘万走出长佩宫的时候禁军统领温良正进去。那位大人被襄安公主拉着手,绣了富丽牡丹的广袖盖上半旧官服,不由分说、不得推脱,硬把人拉进闺房,说句话的功夫都不给。   其实温良本不爱说话,进京之后话更少,说话也不会与他这没名姓的人说。这就看出襄安公主的谨慎了,刘万进长佩宫多少年,莫说大名鼎鼎的温良,连同行温和都没说过一句话。他摸摸腰间快生锈的匕首,对抢自己生意的温和实在喜欢不起来,真碰见定要分出个高下,免得黄毛小子欺负到老前辈头上。   “刘哥儿,上哪儿去啊?”宫里倒夜香的老太监瞧见人影问一句。   刘万驼个背,头发只剩下几缕贴在白花花的头皮上,一张老脸活像倒了八辈子大霉,虽是襄安公主身边伺候的老人,也就是个和倒夜香的称兄道弟的分量。   他说话漏风,半夜里听着渗人:“延庆公主府,主子亲给的美差。”   “哎哟,发达了!”那倒夜香的语气立马变了,跑过来满面笑容讨好道,“老奴就说您怎么着也是跟襄安公主的福气人……”   刘万听着挺不是滋味。什么叫“怎么着”?老头子叱咤江湖那会子温和还在娘肚子里呢,要不是年纪大了不够俊俏,哪轮到那小白脸扬名立万,自己守着长佩宫一守好几年?   好在主子圣明,知道小白脸靠不住,可不就给了他个夜探公主府的任务。兵符,兵符,等老头子找到兵符,看他温家还能蹦跶几天!   刘万下定决心扳倒温家,颜似玉自然知晓。他已拿定主意,只看刘老头儿能不能找到兵符——若找不到自然不必再提,若真找到……   他勾住温良的后脑勺要了一个吻,半边衣衫勉强挂在身上,纱衣在两人紧贴的皮肉之间,一朵富贵牡丹正印在温良心口,红得像血。   “当年你说愿为我刀山火海,如今还算数吗?”   亦男亦女的沙哑声音就在温良耳边,轻得像一场梦。   他微微喘着,浑身血液都在烧,太高的温度让他彷徨无措,黑暗中也看不清身上的人,他不知道,问他这句话的人是襄安公主颜如花还是四皇子颜似玉。   如果是襄安公主,他可愿为他刀山火海?   温良迷惘着,说不出愿或不愿。为了掩盖自己的逃避,他双臂抱住颜似玉的肩膀凑上去胡乱亲吻爱人的眉眼,喘息声猛然大起来,   颜似玉明白了,或者说他自以为明白了,刀刃般的薄唇抿起来,想冷笑,笑不出。只有狠狠占有这个男人,把他碾碎,拆吞入腹,融进自己的血肉,变作自己的养分,再不分离。   这是他最信任的属下,竟也答不出一个“愿意”!   温良所有的冷硬在颜似玉面前都轻触即碎,只剩下忍耐,承受着所有的甜蜜与痛苦。   主子对他没有闺房之外的心思,身为属下起了龌龊念头便是不该,如何还能宣之于口?他愿为雄才大略的君主刀山火海,却只想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   如花似玉,从来由不得他做主,就连心都被主子浑然不觉地捏在手中,哪还用得着回答愿或不愿?为君生、为君死罢了。   云雨已歇,颜似玉和温良沐浴后躺在榻上,心里空落没有着落,也睡不安生,便着衣起了。他发觉温良翻了身子也找衣衫,吩咐一句:“今天你就宿在这儿,天不亮不许起。”   这是男声,泠泠清清,自有威严。温良重躺下,同是心事纠缠,仍惦记道:“加件大氅吧,夜里寒。”   颜似玉嗯一声,贴身侍女冷香帮他取了大氅来。他一看那金绿缎面就皱起眉头,沉声道:“拿件黑的来。”   冷香一愣,主子橱里可没黑的。方要开口,旁边的琴儿一拉她衣袖,直接拿了温良留在这里的一件暗灰大氅。   颜似玉心烦意乱也没在意,披了就往外走。倒是温良躺在床上对着他的背影看了又看。   “今日主子怎的穿黑?”冷香奇道。主子平时最厌黑色衣物。   琴儿谨言慎行,看着温良并不答话。   温良却轻声道:“他本就喜欢黑的。”   两人第一次见面,那瘦弱少年穿的就是一件黑缎儒衫,清清冷冷,不似凡间人物。   颜似玉将夜色裹了满身,孤零零藏在廊上望着延庆公主府的方向。   淮南兵符他一向贴身收藏,有机会盗走兵符的定是他亲近之人。而论亲近,谁人比得过时常坦诚相对的温良?   只有淮南兵符未必调得动被温良掌握整整七年的淮南兵将,但若能再加上温良的效忠,则大局已定。   温良,温良,温良,颜似玉生平第一次为这个坚定可靠的男人忧心。   万一刘万当真从温良府中找到兵符,他是否该杀他?至少半数淮南军将领数年前曾随温良直袭京都,他军魂之号绝非浪得虚名。如果兵符找不回来,温良就是唯一有可能调动淮南军的人。   半生坎坷让颜似玉习惯为最坏的可能做打算,哪怕虚惊一场,好过到时措手不及。   “臣董彦参见殿下。”   颜似玉早听出此人的脚步,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他转过身,见董彦站在身后同样一身染墨俯首行礼。   “你来得真是时候。”是女声。   这话中,有三分冷然,三分倚重,四分讽刺。   董彦毕竟年少,僵了僵才强笑道:“臣远远见到殿下一个人在这里,来问问殿下是否需要臣下效劳?”   颜似玉戏谑道:“效劳?温良那块石头不会讨本宫欢心,你替他?”   董彦面上一红,讪讪道:“殿下何必打趣臣下,您最喜欢的不就是温统领心思耿直吗?”   小小幕僚,不但窥探主子行踪,说起话来竟还敢句句反问。要不是看他还有几分本领,早杀了喂狗。   颜似玉挑起眉头,狭长的眼用眉黛细细勾勒出媚色,在夜色中愈加神秘莫测。他轻笑道:“董先生知道的可真不少,跟本宫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温良心思耿直,这人却是八窍玲珑,唯独缺了一窍。   董彦终于听出主子不喜,但他自恃才智,并未将此放在心上,直接道:“臣猜殿下正为兵符一事烦心。更深露重,您却独自出了卧房,可是怀疑温统领?”   颜似玉摇头道:“温良一向忠心耿耿,对本宫也实在情深意重,董先生此话不聪明。”   董彦脑子是有的,却是少年成名自视太高,行事张狂至极。他也不想想,万一此话被泄露到温良耳朵里,把人逼到颜烨那边,砍他一百个脑袋都不够。   “臣听说陛下派下来的高杰已经快把温统领架空了,殿下最好再为温统领打算一二。”   “本宫自然替他打算了,是他自己不愿。光拿俸禄不办事,温大统领这些日子心情好得很呢。”颜似玉倒是真帮温良谋了个差事,却被他拒了,“他志不在此,本宫也不会强求。西麓人蠢蠢欲动,总有用到他的时候。”   西麓?董彦目光只留在暗流汹涌的京中,没想到襄安公主话里竟将目光放在了边境。他皱眉苦思最近零零碎碎听闻的关于西麓的消息,口中仍坚持道:“就算殿下让温良带兵攻打西麓,没有兵符,名将也无用武之地。而皇上手里却至少有数万兵马可以调动。”   颜似玉神色一动,这数万兵马,可能就是皇上诱使温良叛变的饵料。真真的,投其所好。   他下意识攥紧了灰黑大氅。暗色如夜,可以给人安全感的同时,也是最不安全的颜色。没人知道这恒久不变的色彩下藏着什么。   “你有什么主意?”   “臣愿为殿下试一试温统领。”   颜似玉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沉声威胁道:“你要是敢将今日所说泄露一丝半点,莫怪本宫心狠。”   “殿下放心,臣很惜命。”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 章   延庆公主府来过一位君子,梁上君子。   温良捻起地上的半根断发,撇一眼木门边角处夹着的另外半根,木然的脸上已经做不出应有的讶异和防备。   这法子还是颜似玉教他的。越是身份贵重的人,就越要符合自己身份地把自己时刻装在机关匣子里,因为会有无数奇人异士惦记他们尊贵的性命。   自己竟也有被贵人们惦记的一天。   温良推开门,迈进自己空荡荡的小院。   这里永恒的孤寂和消沉,哪比得上长佩宫中红烛暖帐?可这才是他该住的地方。   他俸禄微薄,没脸碰延庆公主的嫁妆,颜似玉的赏赐更像穿肠的毒药,慢慢摧残他的脊梁。小院里一草一木都是他自己的,就只好跟着主人落魄,为不知值几个铜板的自尊。   “将军,董彦送来的。”   这奴仆瘸了一条腿,左半张脸上好大一块疤,最可怖是那只左眼连着眼皮被利器削去一半,成个暗红色窟窿。   温良接过旧部递上来的请柬,不急看,问道:“这几日阴雨,你的腿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仆人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京城的大夫太贵!在淮南那会儿是齐老头儿看诊不要钱,小的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实际上哪有那么娇贵?”   “延庆身边那位宫女愿意免费帮你治你就让她治,大老爷们别磨磨唧唧的。”   “她?那可是专门帮公主看病的精贵人儿。况且……”仆人压低声音道,“这女人不比襄安公主派来的大夫心思浅。”   温良苦笑一下,无奈道:“在京城这潭浑水里,找个心思浅的不容易。这里有半钱银子,你自己去找个大夫吧。”   “都说了不用!”仆人虎起脸佯怒道。他和温良是过命交情,说起话来不打官腔,“前天将军您把陛下的赏赐都拒了,羽林军那儿怕又要找您麻烦,留点积蓄防备防备吧。”   防备,在这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几钱银子又能防备什么?   老部下是个牛脾气,温良到底还是把银子收起来,翻开董彦的请柬。   “董彦请我作甚?”他皱起眉头道。   “不知道,那人把请柬放下就走了,也不关心将军去不去的样子。不过听说京里许多年轻才俊都收到这请柬。”   难道是颜似玉的安排,董彦请他只是顺便?   温良想起殿下安排在西麓的探子近日送消息的频率十分纷繁,长佩宫的书房里也早早挂上西麓和边城的地图,虽然春夏并非出兵的好季节,也说不定殿下是想早作部署。   宴会的日期是今日下午,现在去长佩宫问显然不合适。他犹豫片刻,还是道:“准备一下,我去看看他什么名堂。”   他到底担心这是颜似玉安排的,不去会违了他的意,坏了他的布置。   其实温良猜对了,却万万想不到这场安排对付的主角,就是他自己。   宴会设在春临江一艘画肪上,满船才貌出众的灵秀人儿,恨不能把这锦绣江山中的风流人物都请来,各自垒出筹码博弈天下。   和他们相比,坐在角落的温良就明显老了。他的面容依然英挺硬朗,眼角眉梢都是石头样的固执,可这块顽石到底经历过世事蹉跎,留下星星点点痕迹,在颜似玉眼中刻满岁月和资历的石头自有年轻人比不得的成熟韵味,此时对着满目繁华,却成了颓唐。   好在他到底在这吃人的京都消磨了四年。宴会中的毛头小子们轻他,却也重他。四年前,是他带兵从淮南直袭京都,生生将正当壮年的废帝拉下皇位,为皇位换了主人;而比四年更加久远的之前,温良这个名字是本朝边关最有力的保证,天下虽大,论年轻才俊,谁能胜过温家的一文一武?   但董彦得找一个不知轻重的人,把温良搅进这个局。   “温统领身边怎么没有美娇娘陪伴?”   这个人很快就出现了,抱着春临江上的官妓,穿着时兴的青云绸衣裳,踌躇满志,锋芒毕露。   温良擎一杯酒独自坐在那里,清透的酒液在手中半响也不曾有一滴喝下肚去。   可是少了劝酒的佳人?他想着,微微一笑。若今夜当真有佳人与他作伴,这满船风流怕要顷刻丧尽,在那位殿下的威风下簌簌发抖。   他道:“心有所爱,不敢放肆。”   稍远处正走来的董彦脚步一顿,是听见“不敢”二字,静观其变。   “所爱?”那年轻人微醉,一手搂在官妓肩上支撑自己的身体,头倾到温良脸前,嘿嘿笑道,“你爱的是你漂亮的妻子还是那个丑女人的权势?”   先皱起眉头的不是温良,而是董彦。他特意找了个对延庆公主有情的纨绔子弟便是不想扯上朝政,没想到这二愣子说话如此不知收敛。   襄安公主二十多年在朝中竖立的威严形象让“她”的相貌成为禁忌话题,或者说几乎所有适宜于女人的形容放在“她”身上都是对长公主权威的亵渎,更别说在大庭广众之下称其为“丑女人”。   只有温良淡然自若,他的心很正,可惜不能宣之于口:“这与公子无关。”   颜似玉的相貌作为一个女人大概是丑的,这并不影响他作为男人的吸引力。位高权重、斯文白净、文武双全,天地间的灵秀似乎都集中在他身上,大概也是因此命运才格外不青睐他。   延庆公主并非不好,但她在温良眼中总是少了一点玄而又玄的感觉。酸甜苦辣不断变幻的神秘诱惑,这个女人没有,她总是淡淡的,平和的,是个贤妻良母。   “无关?”年轻人一把推开官妓,怒气冲冲朝温良道,“你很得势啊,延庆驸马,我的表妹夫!”   温良想了想才忆起这年轻人是先帝和废帝的妹妹善德长公主的小儿子,朱义安。   朱义安最后一句话声音可大,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宴会主人也终于粉末登场:“两位稍安勿躁。”   董彦站在两人中间,墨色儒衫,弯眉细目,笑如春山。   温良冷冷看他,连心腹都算不上,一只爪牙锋利的黑狗。   董彦下意识要避开他的眼光,想起长公主布置的任务,复挺起胸膛,笑看这摇摇欲坠的无兵将军。   无仇无怨,也不会挡彼此的路,他只想好好办好差事向襄安公主邀功。   “朱公子醉了,还不扶他去歇息?”这话是对朱义安身边的美艳官妓说的。   同为长佩一脉,董彦的做法无可指摘。温良不得志,好歹也是四年前的英雄人物,更是襄安长公主的枕边人,而朱义安血统再高贵也只是个无官无职的平民,即使其母善德长公主与皇后关系亲密。   朱义安当然不愿,他一把甩开官妓,冲到温良案前,正要斥责,却对上一双无悲无喜的眼。   那是怎样一双深沉的眼睛啊!好像所有传奇都褪尽繁华,露出下面风化的沙砾。远看时是平凡的,真正接近才发现,这个人依然是战功赫赫的“军魂”,哪怕他沉寂,也不凡。   朱义安心里一寒突然清醒过来,有些后悔。他和延庆公主一样是不愿搅风弄雨的性子,今天被许多莫名其妙的人灌了酒,竟可能为自己和家族惹下大麻烦。   但若就此退却也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好道:“你对不起她。”   话中仍硬朗,语调却忍不住绵软下来。   温良心中也古怪,这个“她”是他的妻子,而此刻这个年轻男子说,“他”对不起“她”。   两个当事人已无争吵的心思,董彦打个哈哈这件事便过去。反正他本意也只是让一些人看见温良而已,为之后的大戏做个铺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晚华大人的辛勤修文!   粗心又懒惰的笨笨深深鞠躬~~   ☆、第 6 章   董彦确实长袖善舞,寥寥数语就把所有人的目光转到一位朝廷新贵身上,温良按自己的心愿,也顺着颜似玉的心思继续当他的石头。   手里擎的那杯美酒,他终究喝不下去。满船欢愉,他想的却是兵强马壮的西麓。   先帝继位后精励图治,内安朝政,可国库空虚的底子不是几年经营就能解决的,不得已之下数度裁军,除了托庇于襄安公主的七万淮南军,本朝就只剩下江北的五万兵马尚能一战。   董彦今天宴请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又算不得顶级的人物,多半是为了给自己和长佩宫结个善缘,在真正想干实事的人眼中就上不得台面了。   “哗众取宠!”   温良抬起头,见这次来的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身上有一股他熟悉的铁锈味儿:“这就是京中贵人们的生存之道。”   那汉子提起温良案上的酒壶大灌一口,一抹嘴冲温良笑道:“你也是吗?”   温良犹豫片刻,低声道:“不是。你呢?”   那汉子放下酒壶,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文士礼道:“在下叶闻天,江北落日城太守。”   没想到这粗莽大汉竟是从四品文官,温良站起身还礼道:“禁军统领温良见过叶大人。”   落日城是江北军驻地,江北军主将的官职正是落日城守备,名义上听从太守调遣。   叶闻天在京中也是个传奇人物。他本是江湖草莽出身,先皇夺位时为求江北军按兵不动,派兵卒伪装异族骚扰江北边境,落日城前太守一介文官虽擅内务却到底文弱,竟在慌乱中落马而亡。边城为防守将坐大,太守权责极大,无人敢专擅,前太守猝死后城内一片慌乱。恰巧叶闻天游历至此,不知深浅,见落日城危急,竟闯进太守府自己处理政务。江北军主将林松干脆将错就错,任由他掌管城内事物。   先皇登基后彻查此事,林松上表为叶闻天求情。颜似玉见林松与叶闻天交情甚好,便以安抚边境为由,劝先皇留叶闻天在落日城任职,以图卖江北军一个人情。先皇顾忌温良手中淮南大军,查明叶闻天与长佩一脉确无从属关系后,索性特旨封叶闻天为落日太守。   叶闻天一屁股坐在温良身边哈哈大笑道:“温将军,在下找遍了京城,竟找不到几个能说话的人。今日有幸见到将军,才算一扫寂寥之感。”   “叶大人言重,温某已不是将军了。”   叶闻天指着几个搂着妓子夸夸其谈的黄毛小儿道:“你不是将军,难道他们是将军吗?”   温良淡淡道:“他们挂着将军的职务,咱们在京城里就该叫他们一声‘将军’。”   “京城之外呢?”   温良一口饮尽杯中酒,挑眉道:“京城之外,保家卫国者为将。”   叶闻天哈哈大笑起来,亲自为他斟酒,举起酒杯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管他京城内外!叶某人敬淮南将军一杯!”   他敬的不是京中附庸长佩的禁军统领温良,而是战功赫赫的淮南将军。   温良犹豫一下,举杯道:“敬边关。”   “敬边关。”   没在边关服过役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何为“边关”。这两个字代表的不仅是国家的边界,军人的荣耀,一块土地,一座城,更是男人此生难忘的铁锈味儿。   鲜血撒上大地,皮革裹上尸体,有人能背送回故乡,有人只能草草埋在战死的地方,他们的战友活着的时候会偶尔来看一看,死了之后十有□□会埋在同一个地方作伴。   “和我说说边关的事吧,我有好几年没有回去了。”   看着温良沉寂的眼睛,叶闻天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褪下去。   先帝在位不过数年,却是本朝军力积弱最多的几年。淮南主将被调离军队,由个中庸之辈统领;江北军战士被大批裁撤,主将林松已年近六十,也不知还能镇守几年。   “那就说说吧,边关。”   落日城太守这次进京的目的是代表江北军向新帝投诚,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除了温良。   叶闻天几经犹豫,还是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他本来不过是一个商贩的儿子,到今日不仅文武双全而且功成名就,心里的算盘当然不会少。他已隐隐觉察出有人在对温良设局,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无论是为颜烨的招揽之词还是为温良着想的示警,都没有说。   多嘴的人往往不长命。   比如董彦。他原本可以活得很长很好,但他总是喜欢卖弄自己的聪明才智,卖弄不算,还要把这些聪明说出来。这可不讨襄安公主喜欢。   再比如说温度。他大概是京城中知道秘密最多的人了,却从没有人清楚他到底知道多少,还有多少不知道。   颜似玉忌惮温度,不多,就指甲盖那么一点儿,谁让他现在是颜烨的臣子。   先帝在时,他是帝王的一只手,先帝亡后,他也就只是颜烨手上尖尖的指甲盖。   温良的沉默是木讷不知变通,温度的沉默是一把锁,锁住了他知道的秘密和大部分的价值,令大部分人难以放心地任用他。颜似玉不认为温度有勇气对颜烨张开自己的嘴巴——先帝和自己都比颜烨英明太多倍,温家的第三个儿子也是其中最心高气傲的一个,他真的对自己侍奉的主子没有半点怨言?   颜似玉和温良一样在饮酒。   他总是一个人喝酒,哪怕是天上的明月地上的鲜花都没有资格与他共饮。   他越喝越觉得自己很孤独。曾经他以为自己缺少的是一个挥斥方遒的文臣,后来他想要一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谋士,到现在他已经发现,他不缺手下,缺的只是一个可以喝酒的人。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或者这个人不一定要知他,仅仅在他思考时含笑倾听就可以。   那个人穿着青色的文官袍,唇红齿白,笑时眼睛会微微眯起,说话的声音让人想起春雨落在伞面的声响。   颜似玉知道自己醉了。他应该继续想温度,想温良,而不是去想一个死人。那个人再也不会带着温柔地笑容听自己发牢骚般点评时事,更不会再拦住自己前进的步伐,想他简直是在浪费时间和美酒。   但醉酒的大脑不听理智,转而对胸口跳动的肉块唯命是从。   温,文。   这个如其人一样温文尔雅的名字藏在心底太久,迟迟不肯离去。   那年温良率兵攻打皇宫,温文作为废帝的使者试图策反自己一向听话的二弟。   颜似玉当然不会让他得逞。温文刚出御书房,他安排在宫中的细作就把人直接绑到了自己当时的府邸。   俊秀的男人被绑住双手蒙上双眼放在会客厅的地上。   颜似玉至今记得那时的彷徨。是的,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是如此彷徨。   为什么?他问过自己,然后得到了答案——因为爱。   处心积虑谋夺皇位的少年颜似玉爱上了愚忠于废帝的温文。   他甚至有一瞬间不敢开口,怕温文听出自己的声音。   “你想活下去吗?”   温文果然听出来了,他皱紧眉头难以置信地问:“如花?!”   颜似玉挥退侍从,一步一步走近自己的囚犯。那时他还没想杀了温文,怕父亲藏在侍从中的细作听出端倪,便将厅室清空。   “废帝昏庸,众人离心。就算你愿意为他搏命,宫里宫外有无数人等着拿你们这些忠臣的脑袋邀功。”   温文怒道:“废帝并非昏庸,是尔等派小人作祟!”   颜似玉鲜少见他喜怒形色,竟得了乐趣,轻笑道:“红颜祸国,奸佞乱政,他们先祸乱的必定是帝王。一个被小人祸乱的帝王,难道不是昏庸?”   “皇上有所不足,臣子自当尽力弥补。德王狼子野心,纵然一时得逞,也逃不过万古骂名。”   颜似玉满不在乎道:“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贱人!”温文骂道。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的会客厅叫什么呢?这个词不知道怎么代替,放在文中好奇怪。   这篇文再不更收藏要掉光了,虽然原本就没多少。   啊啊啊啊,收藏好少,没动力更新;不更新收藏就掉掉掉,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第 7 章   颜似玉颦眉,一脚将温文踹翻,脸上的神情像一个女人,脚下的动作又像一个愤怒的少年。   然后他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面沉如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还只是个小吏,为三两银子对皇亲国戚不依不饶。”   温文冷笑道:“那时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人。”   颜似玉抽出匕首。   他是怎样的“女人”?他从来不是一个女人。身为一个男子,高高在上的皇位对他有着不可阻挡的吸引力。但大概是当女人当得太久,他也有了一个全心钦慕的男人。   “遇见你之前我也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你这样的男人。原本我不应有郡马,你让我改了主意,甚至主动求皇伯父赐婚。”   以男子之身嫁给另一个男子,在他登基九五之后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难以洗去的污点。假如他当时冷静一点,他会知道如果他真的嫁给温文,继位后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杀了自己的“丈夫”。   而他爱上了,便不复冷静。   偏偏这个人不领情,来来去去只有一句——“温某早有婚约在身。”   今日温文终于说出了另一句:“我很庆幸没有娶你,就是你害了阿良!”   “你怎知我是害他?他这点胜过你,不迂腐。你为所谓正统侍奉皇帝,难道百姓就该为这所谓正统的昏君受苦?”   温文轻笑一声,似嘲,也似悦:“你终究不过是一介妇人。”   颜似玉怒极反笑,眼角眉梢俱是风情:“妇人?你倒说说,除了这身衣履我哪里像个妇人?”   温文知他怒,正如他知如何令他怒。他冷笑道:“陈吴二人起,秦末群雄并起;今朝尔等起,如何知他日不群雄起。鼠目寸光,妇人之见。”   “你说的是江北林松和西麓古特。”颜似玉何等精明人物,马上明白温文暗指,挑眉道,“西麓古特羽翼未丰却是只虎稚倒也罢了,那林松偷藏前代皇子,你以为我没有安排?”   温文机敏不及颜似玉,思忖片刻惊呼道:“落日城太守!”   此乃颜似玉生平得意事之一,他动了动下巴道:“正是。”   谁能想到,林松干冒大险救出本该葬身火海的前代皇子竟不牢牢护在身边,反而让他去参加科举,步步高升,最后调回落日城。   更没有人能想到,前代皇子终究还是被找出来了。   温文一时怔愣,幽幽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颜似玉不是一个佳人。哪怕他穿着最华美的衣服画着最精致的妆容,他的相貌依然是个清俊的少年,有些丑陋的女子。   所以温文说的不是如花郡主的外貌,而是这永远令人惊艳的智慧。   颜似玉蹲下身子,弯下腰,一只手勾起温文的下巴,吐出的热气若有若无喷在他脸上:“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心之所善,九死无悔。”   温文柔和浅淡的眉毛舒展开来,像每一个午后受邀与颜似玉品茶时一般,无论耳边听见什么,都是这般柔若春水的表情,听,却不改本心。   所有的怒气都在顷刻间如潮水般退去,恍如从不曾存在,他已坦然平静。   篡位者永远是篡位者,而他会先一步去地下等待这个曾经让自己心动然后心痛的女人。   拖延的时间够久了,阿良应该已经看到自己写给他的信。他所有想要说的话他都写在了信里,希望阿良能迷途知返。   温文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活着到达温良面前,他只是在赌,赌颜似玉对他还有心思,还做不到冷静细致一如往日。   可惜,他猜到了开始和结局,却没有猜到过程。   颜似玉鲜少有这样大的怒气,好像有火舌才一下一下舔着他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多年筹谋,一朝成败。他这几日夜不能眠,精神本就不好,温文还处处撩拨他。怒气越大,他的笑容就越妩媚,思绪被分成两半,一边是努力分析着京中局势的理智,一边是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   理智岌岌可危,那把火越烧越旺。   他捏住温文下巴的手猝然下滑,天青色儒衫在内劲下寸寸撕裂。   “我要你。”   温文一时没听明白。他的双目被巾子遮住,看不见颜似玉泛红的眼,更从未想过接下来会发生的。他还在疑惑,颜似玉的声音竟与平日不同,低沉很多。   颜似玉扯开他的腰带,撕开他的里衣,被绑住手的温文终于明白“郡主”想干什么,像上岸的鱼一样在地上扑腾,双脚胡乱踢蹬:“你住手!放开我!”   颜似玉轻易压住书生的双腿,喑哑的男声低笑道:“你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什么非你不嫁吗?”   温文这才确定这个声音属于“颜如花”,他咬牙切齿道:“诚王竟舍得藏了这么一颗棋子。”   因为如花郡主是女子,哪怕诚王府最危急的时刻“她”依然能安安稳稳地主持事物帮诚王渡过难关。也因为颜如花是女子,他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上。   颜似玉亲吻着温文的脸颊,手掌在他的裤子中间重重抚摸:“你竟还在想这些。”   温文呼吸一窒,下一刻双腿就被人拉住脚踝强硬地分开,接着裤子上的一大块布料就直接被抓了下来。他慌了神,死命挣扎妄图摆脱颜似玉的掌控:“我们都是男子,颜如花你疯了!别让我看不起你!”   颜似玉将他的腿压在肩上,自己一只手除去裤子,笑容冷而艳,眼中似乎有火在烧:“颜似玉,我的名字。”   温文还没想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就被剧痛打断了思绪……   ~~~~~~~~河那个蟹的分界线~~~~~~~~   父皇登基后只晋升颜似玉为公主,而非乘着余威恢复他的男子身份。   颜似玉的心立刻凉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呕心沥血所做的一切。胸中的苦闷不敢泄露一丝一毫,还要对着父慈子孝的皇帝和皇长子笑语晏晏。还少年轻狂的他把所有的烦躁都倾泻在温文身上。   这愚忠的文臣身体柔弱却有着坚定强大的内心。一次次尝试向外界传递消息,一次次被狠狠惩罚;在得到颜似玉故意放出的政变成功的消息后,他没有气馁,反而试图凭借自己难堪的处境联络江北林松。   林松既然敢救出已经被皇帝秘密处死的皇子,可见其本身对皇权并无敬畏之心,又怎会为大势已去的“正统”出头?原本颜似玉派人伪装林松的细作,只想让温文有个念想好好活下去,没想到的是竟无心插柳引出几个居心叵测的“保皇党”。   再之后,颜似玉眩晕的脑袋已经记不清晰了。他本来想借机掌控废帝残留的势力,后来不知怎的被温文激怒,干脆砍了几个老顽固的脑袋扔到那书呆子面前。   温文果然怕了,他不再做多余的事,每天安安生生呆在屋子里,像妻妾一样等待颜似玉的到来。   可颜似玉不满足,心中的火反而越烧越旺。父皇已经将颜烨封为太子,明堂堂地为其组建未来的班底。相应的,在朝中占据太多位置的长佩一脉就要为太子手下的官员让路。他不能愚蠢地暴露出自己对皇帝的不满,只能压抑着,温文就是他最好的发泄方式。   直到有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臂弯中的人已经死了。   连唇边的那一抹笑,都像解脱。 作者有话要说:  脖子以下统统描写衣服,裤子就是大腿,衣衫就是胸口,裤子中间就是那啥,再详细一点就是“脖子以下”   空些字数河蟹后补   话说,好想写颜似玉虐温文的番外啊,我果然是虐星人。这种剧情明明可以发展出好多鬼畜字母君,虐身又虐心,偏偏……      ☆、第 8 章   酒醉人一时,情却能醉人一辈子。也不是真放不下,在皇图霸业面前小小私情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情醉的感觉,挥之不去。   “殿下,那人求见。”   颜似玉闻言精神一振,立刻放下酒樽道:“请他过来。”   夜已深了,四周本就幽静,小黄门提着灯笼很快引一人来到这座小亭子。   首先看见的是他被灯光照亮的暗青色袍巾,边角处略有潮湿,颜色稍暗。   “给殿下请安。”那人双手抱拳作辑,是江湖路数,也未通姓名。   颜似玉也不在意,用男声道:“皇上可有什么特别吩咐?”   那人答道:“皇上命我们暗中寻找废帝旧部加以笼络。”   颜似玉一惊,他方才还在想“旧部”,现在就有人从嘴里说出来,也不知是天意还是颜烨有了探知人心的本事?   他佯作不在意道:“废帝旧部中混得最好的当属温文留下的青阳书院,一群书生能有什么作为?”   所谓混得好,不如说是太不成气候,入不得达官贵人的眼。废帝倒台后当年的忠臣良将大半被贬谪入狱,青阳书院一群书生却无人与他们较真。   “殿下此言差矣。”那人虽颔首低眉,通身的气派却似不弱,,“殿下在此地的时间太长,莫非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百业士为首,百姓对读书人皆有敬佩信服之心,读书人的口舌虽不及市井长舌者能一传百、百传千,却能带动民间想法,不得不防。”   颜似玉心中不以为然。若颜烨只为掌握天下悠悠之口倒是好对付,只怕他有查探自己阴私的本事,叫温文在地下都不得安宁,恁地令人恶心,嘴上敷衍道:“先生所言甚是。本宫在废帝旧部中也有一些布置,皇上要你收拢他们,你不妨踏踏实实办,本宫自有办法对付。但你也不可松懈对林松的监视,此人重情重义,当年本宫设计杀害前太守的事万万不能让他知晓。”   “殿下放心,林松对我推诚置腹绝无半分掺假,对当年的案子也早抛之脑后。”颜似玉姿态诚恳,那人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没有,更不好再说,转而道,“小人今晚受邀去参加董彦的酒席,碰见一桩怪事。”   颜似玉心中一动,猜到多半与董彦试探温良有关:“说来听听。”   …………   郁郁葱葱的竹林,笋子过了春就可着劲的长,细长的竹身本不碍事,无法无天地长起来竟占了好大一片沃土,正午也不见阳光。   竹林深处有一幢三室的竹屋,被竹子拱卫着,秀雅中暗藏锋锐,如隐居的高士等待明主探访。   这一等,就是许多年,竹椅扶手已磨得光亮,青丝染了白,被鲜血浸透的大地也长出了新芽。   终于,有人来了。   来者是个弱冠少年,一袭白衫,背后背一柄长剑,那红色的剑穗随着他的步伐飘荡,更增风流韵致。   他长身玉立,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道:“温和求见齐长茂齐夫子。”   竹屋内似传来物品落地的声音,继而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温温和气袭龙斿,薄晚轻云忽便收。颜如花真看得起老头子,竟派你来杀我。”   温和微微皱眉,解释道:“夫子误会了,殿下对夫子并无恶意。温某也并非奉殿下命令来取夫子性命的。”   屋内许久无人答话,半响后那齐长茂才长叹一声道:“你进来罢。”   温和想了想,将背上的长剑解下放在门外才走进竹屋。   他曾随齐长茂求学,年幼不知事,只记得大哥和三哥是极好的,书本策论都在学生中出类拔萃,而二哥早早去了边关,也在齐夫子名下当了记名弟子,每次回家都被父亲赶来和自己一块儿温书,带着厚茧的手提起笔来也似模似样。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若非情非得已,温和也不愿再将夫子牵扯进朝堂俗事。   京城陷落后大哥和齐夫子等一大批废帝死忠之臣不知所踪,温和最初只道他们逃走避祸,半年后大哥的尸体被人从一所旧宅的花园里挖出来,与他一起被埋在地下的还有数名身份五花八门的瘦弱之人的尸体,身上财物俱都被人窃去,明显是匪徒劫财杀人。但他最近又有新的发现,因被杀者中有一名书生与齐长茂有莫大干系,事关兄长死因,他不得不向夫子求证。   进得竹屋,见屋内极为空旷朴素,也不拘格局,一张梨木方桌边摆三四个圆凳,角落里是一小桌,其上一架古筝色泽光润质朴,显是古物。   徐夫子坐在桌边,背对门口的位置,正好挡住温和的视线,温和更进两步才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古画,他恰巧识得,是百花争鸣图,描述的是数百年前文帝大开言路,在五门邀请群儒辩驳时事的情景,可谓文士鼎盛之时。   “你终究还是来了。”   齐长茂穿米白色直裾,头发花白,紧紧束在头上,没有一丝一毫不齐整,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另一幅画,另一张古老发黄的纸,平板得不似活人。   温和心中一痛,道:“夫子不必担心,殿下不知您隐居在此……”   “现在他知道了!”齐长茂打断他,露出一个浅浅的苦笑,小小的动作牵引,脸上的皱纹都动起来,如死水生波,“所有人都变了,你竟仍然天真至此,也不知是福是祸。”   “知足是福。”   温和不管谁当皇帝,也不管过去与将来,他只求快乐今朝。但若为过去之事而不得快乐,他也不吝仗三尺剑,流血百步。   齐长茂定定地看着自己最不喜的弟子:“你若惜福就不该来找我。”   “有些事,不得不做,九死无悔。”   齐长茂神色稍霁:“你既然已经知道老朽藏身之地,颜如花查到也只是早晚的事。有什么事直说吧。”   温和闻言愧疚道:“打扰夫子了,弟子实在不知除了您还能找谁询问。夫子应当听闻,我大哥受先帝旨意去劝说二哥,而后不知所踪,二哥军中上下皆未在那日见到大哥的踪影,我们也只当城中混乱,大哥为乱民所杀也不奇怪。可是前些日子我恰巧遇到当日守宫门的差人,他说大哥根本就没有出宫。”   齐长茂也不问温和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巧遇”守宫门的差人,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道:“先帝派遣子君去见温良的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先帝侍人所说。”   “先帝侍人对何人所说?”   温和皱紧眉头,欲言又止。   齐长茂帮他说,字字铿锵:“先帝侍人对颜如花说的!”   那侍人是于事后对襄安公主说,还是在事前对颜如花告密?   温和心中早有怀疑,仍反驳道:“夫子与殿下素有间隙,此言可有证据?”   “你不是在找证据吗?”齐长茂两道花白的眉毛直入发鬓,知天命之年威风凛凛,温和竟有幼年在夫子面前的敬畏之感,“颜如花之父诚王性如虎狼,她一介妇人不安于室,颠倒阴阳祸乱朝纲,奸诈狡猾,手段狠辣,更不知羞耻引诱温良造反,她怎能让子君劝降温良?可笑你认贼为主多年,竟看不透这般浅显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弱冠是二十岁,在现在估计不算是少年了。   原本答应小鹿周二更一章的,可是两千五百字没有写完,之后就在背单词与上辅导班中忙碌了,很对不起陌路,让我深深鞠一个躬   非常感谢长评   能猜到“那人”是谁吗?   ☆、第 9 章   温和被夫子的气势慑住,也忍不住扪心自问,他真的看不透吗?   许多年前,大哥和二哥都来请他为人卖命,他选了女儿身的“颜如花”。回忆当时的想法,不过是大哥口中的未来太过憋屈,卑躬屈膝、左右逢源、英明睿智的剑客不会是一个好剑客,因为剑客解决问题的方式只有一个——拔剑。这些年颜如花让他做的也确实只有拔剑,或者说,杀人。   他去过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杀了很多人,也知道很多颜如花的事。殿下行事虽有狠辣奇诡之处,也不失为一代天骄。他曾不止一次的和二哥说起,若殿下是男儿身,自己未必不愿意辅佐这样一位天子。二哥听他说起这些时的表情总是很奇怪,那样的爱恨难明,好像有千斤重的负累压在身上却甘之如饴。   “若真是她杀的,她没有必要隐瞒。因为如果我在那日遇见大哥,我也会杀他。”   生死存亡之际,杀死敌对的文臣实在再正常不过。温和知道自己不会怪那个可怜、可恨,又可敬的女人,二哥更不会。因为她是他们认可的“主子”,生命中所有爱恨,都敌不过少年时一句誓言   ——若群主不负天下万民,温和定不负郡主。   殚心竭虑调查往事,他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他仅仅是想知道,他的哥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齐长茂忽然不认识自己最小的弟子了。他精致柔和的五官已经呈现一个成年男人的硬朗。若说温文是咬定青山的翠竹,温良是虬劲刚强的不老松,温和就是凌寒独自开的寒梅,无论身边的风怎么刮,他都是自己所希望的那个温和,开出自己心目中的花,不理别人如何争奇斗艳。   “子君是颜如花杀的。”齐长茂发觉自己老了,很早以前就老了,他颓然道,“我没有证据,但挖出来的尸体中,有一具是当年诚王府里的教书先生,也是我的好友。诚王谋反后他和我割袍断义,本想再辞掉王府的差事安安稳稳过日子,顾忌诚王多疑才几番犹豫,之后便没了声息。我本猜测他终于离开那是非之地隐姓埋名去了,没想到……还是难逃毒手。”   “也许,他是在离开诚王府后被歹徒所害?”温和心中还存着一点儿侥幸。   齐长茂笑着摇了摇头,嘲笑自己仅剩的,还天真着的弟子:“时间对不上。子君领命去见温良那天我的老友还活着,京城里处处是眼睛和耳朵,就算迟了好几年,你应该还能打听到那天他的行踪。”   温和没有了说服自己的借口,清朗的眉眼压得低了,便泄露出这大高手的郁闷来。他摇了摇头,带着难以改变的天真,固执道:“我会自己去查,无论是大哥的死还是兵符的去向。”   “兵符不在我们手里。”齐长茂没有解释“我们”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温和点头道:“我知道。”   废帝留下的那点儿家底,一来使不动兵符,二来护不住兵符,根本没有必要打兵符的主意。   走之前,温和话在口中转了几圈,还是忍不住劝道:“放弃吧,这天下,已经易主了。”   “不可能!”齐长茂斩钉截铁。   温和看着夫子身后那张历史悠久的百花争鸣图,已经泛黄,裱了挂在墙上,就像一个腐朽的梦境。   颜似玉卧在美人靠上,满头青丝散开,铺在温良腿上像一条细密的黑色丝毯。   “前些日子不还高兴得紧,又有什么事招你烦了?”   温良眉间的纹路一直很深,就像压在他身上那样深,那样纠缠难分,硬挺的五官却又那么硬,硬生生挺着,明明看起来随时都会崩溃,偏偏又顽强得不可思议。   “你知道叶闻天是皇上的人。”   颜似玉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双目似睁非睁,懒懒道:“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温良以为自己问了,可看着情人恬静的神态才清醒,他的口舌自己拒绝了这个命令,转而道:“他试图说服我背叛你。”   颜似玉终于睁开眼睛,深邃的瞳孔中藏着没有人能读懂的情绪:“他不会成功的。”   理所当然,似乎毫无戒备。   短短一句话就让温良心中火热,热得连他自己都惊异这具身体里还有如此炙热的情怀。他盯着躺在自己腿上的“女人”的眼睛认真道:“我永远不会离开殿下。”   一句敷衍之词而已,突然这么认真。   饶是薄情寡义如颜似玉,对上他坚定的目光都忍不住闭上眼睛:“你离开本宫能过得比现在好很多,但未来……本宫不会让你后悔这几年沉寂。”   温良自认是个短视的人,只忧愁道:“殿下,西麓汗王已经开始在草原中集结军队,最迟盛夏时节就能发兵攻打我朝边境,朝中却仍然在削减军备,连天子近卫的羽林军都要裁撤数百人。如此下去国土难保。”   “不是还有江北军吗?淮南的兵符都丢了,你急也没用。”颜似玉悠悠然从他腿上起来,柔软的长发滑过他的颈项和脸颊,“皇上最近接连罢免长佩宫的官员,恐怕即便是本宫跪到宫门口去求他,他也不会调离一个停在江淮的士兵。”   江淮毗邻淮南军驻地,从数年前先帝在位时起,就陆续将各地驻军被调往此地抑制几乎完全被颜似玉掌握的淮南军。如今这些乌合之众倒也勉强成了小气候——本朝人数最多、军纪最差的一支军队。   提及江北军和江淮军,温良额头上的纹路稍稍舒展:“叶闻天虽效忠皇上,但我观其言行,绝非因小失大之人,只要淮南军并无异动,江北军应当会将全部力量放在西麓。”   颜似玉冷笑道:“放心,淮南军不会有异动的。颜烨打算靠江淮军监视淮南,却不知道这种东拼西凑来的军队最容易收买。父皇在时有苏廷震着,本宫还要顾忌一二,现在苏廷早被温和杀了,如果当真情势危急,本宫甚至可以直接调江淮军抵挡西麓。”   温良坐正身子,肃然道:“若殿下调动江淮军,温良拼了性命也要为殿下保住淮南军。”   兵符失窃已经过去半年,这半年中长佩一脉在朝堂中的主要人物几乎都被皇上贬谪或者直接下狱,幸存的朝臣也纷纷请旨离京,以避灾祸。所有政绩民意,都比不过切切实实的兵权。   所有人都说,长佩将倾。   前几天就连与他相交莫逆的叶闻天都隐晦地说起皇上“仁德”,只要他弃暗投明,过往一切皇上都既往不咎。   江淮军多而不精,难成大事。至少目前看来,淮南军是长佩唯一的活路。   颜似玉坐在他身旁,皱眉道:“连你都没有把握收服淮南军?”   温良摇头叹道:“皇上毕竟是皇上,没有到逼不得已的地步,将士们不敢和天子作对。”   “总会有人敢,只要背后的利益足够大。”   “很少,”谈到正事,温良一改平日顺服,反驳道,“大部分人会视我们为乱臣贼子。”   “他这皇位难道来得很光明正大吗?”颜似玉似被戳到痛脚,站起身怒道。他尖尖的下巴挑起,好像颜烨就在他面前,而自己对这无能者不屑一顾,“没有能力却得到了天下最高的权位,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保得住!天下多少能人异士,可他们都不敢,不敢去看一看皇位上坐的人配不配去坐这个位子!”   “他已经是皇上了。”温良叹道。   “本宫也已经是公主了,”颜似玉猛然转过身,宽大的袖袍带起风,两道细长的眉高高飞起,“可孤,才是皇位最合适的人选。”   他要让九泉之下的父皇看看,男扮女装又如何,只爱蓝颜又如何,血亲厌恶又如何,他要的东西终究会属于他,谁也抢不走。   温良深深看着他,自己的情人和主子,按下心中的彷徨,起身跪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道:“末将誓死追随。”   颜似玉生来就是遨游四海的龙、翱翔天际的凤。这种人不可能随自己贪安一世,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追随,哪怕千夫所指、前路渺茫。   为初识时他口中的太平盛世,也为今时今日早已深入骨髓的倾慕。   颜似玉看着跪伏在脚下的人笑了,如释重负:“只要你不负孤,孤就不会输。”   温良到底是武将,京城的局,胜负还早得很。颜烨只着眼于京城之内,今日他扳倒多少官员,将来就得恭恭敬敬把这些官员请回来。   他步步退让,就是要借着华厦将倾的势头,看一看到底有多少人不忠于自己。   温良半年的言行都被颜似玉网罗来的高手一一记录,一旦有丝毫异动都会被写成密报放在他的书桌上。   至少目前为止,颜似玉对温良非常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已被单词虐死!   决定加快这篇文的更新速度,双开太虐,臣妾快要hold不住了!这篇文原本的设定就是中短篇,大概是三四十章的内容,番外暂时不算,三个受:温文、温良、温和(温文和温和是炮灰,请勿站错队),结局HE。其实文案上放的是大纲,兵符、温文之死、温良遭疑等剧情都是我写的时候慢慢发展。   周更。   求评论、求推文、求收藏、求作收!   ☆、第 10 章   温良跟随颜似玉多年,自然看出他现在心情甚好,趁机道:“殿下,末将有一事相求。”   “何事?”颜似玉挑眉问道。   “末将与那叶闻天相交莫逆,无意间发现他似乎……被长佩宫下了绝杀令。”说到绝杀令,温良木然的脸上抽动两下,咬牙道,“末将知道叶闻天身为落日城太守,所辖江北军乃殿下的心腹大患,但求殿下看在他忠心为国的份上饶他一命。”   绝杀令意为官府中人出重金在江湖悬赏某人的人头。长佩宫本来就养有许多武林高手,其中温和更是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这个绝杀令更似是一个宣告,长佩宫将在一月内取此人性命。   温良隐约猜到,颜似玉手下还有一个只听命于他的神秘杀手,武功未必弱于温和,叶闻天此次恐怕凶多吉少。   颜似玉坐回椅上,双腿交叠,雪白的脸覆了霜,瞪着他道:“无意间?你都把人救了,还来跟本宫求什么情!”   见殿下板起脸,温良心中稍定,跪在地上淡淡道:“末将只是惜他才华,不忍他死于匹夫之手。”   “起来吧。”颜似玉也懒得与他装模作样,冷笑道,“为叶闻天挡一刀的滋味好受吗?难为你憋了这好几天才来跟本宫求情,倒不怕本宫再派人去把他杀了。”   温良实话实说道:“叶兄说若末将刚受伤就来求情,您正在气头上,怕是办不成。”   颜似玉一拍桌子,两道柳眉高高挑起:“你的叶兄对你好得很啊!颜烨给你开什么价儿?”   饶是心中无愧,温良闻言心脏也是猛然一跳,这时候万万不能沉吟,忙道:“末将直接拒绝了,没有听他提什么条件。”   颜似玉自然知道他没有说谎,怒色微敛,沉着脸道:“若非你没和那杀手交手,只拿身子去帮叶闻天挡了……本宫饶不了你!”   董彦这聪明人对上温良这种谨慎木讷的呆子也算碰上克星。他本来对那杀手下的命令是无论如何都要杀了叶闻天——温良若杀了那杀手,便是叛了长佩宫;若温良不杀那杀手,叶闻天必死无疑。   谁知道温良骨子里有股混劲,脑子也比平时表现的聪明百倍,直接对那杀手说,除非杀了他,否则别想动叶闻天一根汗毛。   颜似玉弯下腰,撕开他的前襟,健壮的胸膛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日为救个知己,这血性男儿当真是豁出了性命。便是颜似玉,要回忆起上次见到他发狠的模样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颜似玉看着他与其说是恭谨,不如说倔强的神情,心中已软了。一个男人,若没有点儿死不悔改的脾性,又怎能称之为男人?温文如是,温良亦当如是。   他顺势抱住他,柔声道:“本宫知道你与叶闻天意气相投,但他已代表江北军向陛下投诚,你还是小心些好。你对他一片赤诚,焉知他不会将你当做自己晋身的机会?就算他也真心实意,将来本宫和陛下少不得要兵戎相见,到时候你们兄弟又该如何自处?”   这番苦口婆心,温良领会了,却不知悔改,垂下眼道:“若当真兵戎相见,末将绝不会徇私。”   不会徇私,颜似玉觉得这话可笑。他扯住他的头发迫使他直视自己,道:“你总是选择会让自己痛苦的人。”   “你又想到了大哥。”温良看着他乌黑的瞳孔,分不清里面压抑的痛苦究竟来源于自己的倒影还是眼眸本身,忽然心口发闷,自嘲道,“末将与叶闻天相交,所想的……大概和大哥当年与殿下雨中对弈时一样吧。”   “大胆!”颜似玉下意识怒斥道。   温良却梗着脖子沉声道:“大哥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放不下!”   颜似玉一时不能适应他的强势,恍惚放开他的头发,当真开始想自己为什么这么放不下。   雨中对弈,难得知己,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到头来,竟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   而且温文对他没有丝毫手下留情,到死都在算计他。   若温文没有死,这么多年过去颜似玉只怕未必会对他念念不忘。   若温文没有和颜似玉针锋相对,颜似玉也未必会每当想到他就心口疼。   可是温文死了,而且是在不断反抗的过程中被折磨死的,从此就成了颜似玉心上的一块疤。活人没法和死人比,如今权倾朝野的颜似玉也早已不再有浪漫的少年情怀,这块疤似乎失去了治愈的机会。   “大概是因为本宫喜欢他?”颜似玉冷笑一下,假惺惺地若无其事,连他自己都瞒不过去。   温良却放过他,不敢逼得太紧惹他心伤,甚至暗暗后悔自己不该冲动之下提起温文,转而道:“殿下,江北军离西麓太远,北边的边境也要提防北戎趁虚而入。陛下未必有兵力对长佩宫动手。”   颜似玉心神稍定,背心完全靠在椅背上,提醒道:“还有江淮的杂牌军。起来吧,你跪久了不是膝盖疼?”   温良心中一暖,站起来顺着颜似玉的眼神坐到他左侧的椅子上,低声道:“老毛病了,难为殿下还记着。”   颜似玉记得自己手下每一个股肱之臣的大小顽疾,无论是心头的还是身体上的,轻描淡写关怀一句都能让他们感激涕零。而其中,温良是他了解最多的一个,毕竟朝夕相对了这么多年。   “你下雨天都睡不安生,本宫能不记得吗?”百年修得共枕眠,颜似玉有时候想想,自己能遇见温良其实很幸运,“除了江淮军,淮南军内部也并非完全可信。你久滞京城,淮南军营那边早被惦记上了,四年时间足够父皇的人买通几个高级将领。本宫那位父皇啊,恨不能把本宫的家底都掏空了送给他的宝贝儿子!”   自从启帝去世后,他就再未掩饰过自己对启帝的不满之情。从组建自己的班底开始,颜似玉就完全没有防备过自己的亲生父亲,而如今他与颜烨争权最大的妨碍之一,就是启帝埋在他长佩宫里的人。   温良坐在椅子上躬身道:“殿下放心,淮南军是末将一手锤炼出来的,只要末将在军中露面,谁都无法作乱。”   温良对淮南军的控制力确实远胜依靠家族承袭主将职位的林松,颜似玉当年实际上折服的只有温良一个人,却能引淮南军全军造反,虽然其中有朝廷拖欠军饷赏罚不公等原因,温良在军中的威望也不可忽视。   想到这里,颜似玉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他右手指敲击在长椅的扶手上细细思索片刻,抬头道:“本宫有办法让你离开京城,但统领的不一定是淮南军,有可能是到江北军中去,更有可能是去淮河军。你要做的,就是控制好一切能控制的兵力,哪怕带不出第二支淮南军,也要让他们不能站在你对面。”   温良是他明面上最有力的一张牌,放在京城里确实可惜,不如投进军中,也许能带来意外之喜。若能想办法拖延开战日期……江淮军未必便不能成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晚华大人修文!   ☆、第 11 章   温良愣了愣,锋芒内敛的眸子骤然一亮,脸上的表情似喜似愁,纠结在一块儿,喃喃道:“必须出兵吗?”   他不忍百姓再遭兵祸,在颜似玉眼中却是这大名鼎鼎的武将终于被京城的偏安日子磨去锐气,厉声道:“必须!”   他两道细细描画的眉挑起,如举起的刀锋,女子的妆容藏不住男子的野心和狠辣。   温良想起了少年时他描绘的太平盛世,也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在梦中,颜似玉不是颜似玉,富丽牡丹披了满身,也比不上他脸上的温柔的笑容。   这个笑容温良是见过的,可岁月带走了这段记忆,只留下这似乎只能在梦中偷偷潜到颜似玉脸上的笑容。   知足常乐,早已深深陷入野心的沼泽中的颜似玉,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呢?没得到的,殚心竭虑想要夺得;得到的,步步为营想要守住。   “如果我不杀了他,他会杀了我。”   颜似玉黑沉的眸子永远睿智,朱红的唇吐出的话语总是这般尖锐致命,直直戳进人的心坎。   温良在他眼中太直白,就像一把刀,握住了,总不会飞到天上去。   “去江淮军吧,”他柔声劝道,却是十拿九稳不会被拒绝,“一来,江北有你的好友叶闻天,想来不方便;二来,若你真的从江淮军中训出一两支强军,对我朝边防也有益处。”   入情入理,温良怎么能拒绝呢?除非,他愿意见他死。   他只能屈服,为颜似玉尽自己所能,越陷越深,万劫不复。   颜似玉没有留温良住宿,他还记着他之前说起了温文,小作敲打。   所以,唯一一个能与他过夜的男人也离开了。   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往下沉,颜似玉理了理自己稍有凌乱的衣裙,轻叹一口气,往后宫去了。   那里面还有他愚蠢的母亲。   人一旦离开母体,就不再是母亲腹中不依存不得活的附属品。两颗心脏,里面装着的人和事可以截然相反,却包裹着相似的皮囊。   太贵妃,颜似玉和颜如花的生母,一个在丈夫死后生无可恋的女人。   颜似玉看不起她的懦弱无争,可每当注视着她那张被时光忽略的美艳的面孔,他都忍不住想到代替他早早离开人世的双胞胎姐姐。   如花,似玉。   他从未温润如玉,她也没有机会经历过花开的美好。   如果一切已无法改变,他愿意做出一些补偿,在母亲面前无声忏悔。哪怕永远不会有人明白,这仅剩的温柔。   温温和气袭龙斿,薄晚轻云忽便收。   杀手所持之剑,多以快狠奇诡著称,而温和的剑,在快狠之外,更多一丝缠绵的柔。   这柔,柔了剑锋,好端端的高妙剑法因这一丝温柔,终究少了一分毒辣。   即使如此,天下第一杀手终究是天下第一杀手。   柏青云勉力拨开四剑,终于被一剑刺中腿部关节,整个人无力地跌在地上,地上立刻多了一片浅浅的红。他身上已深深浅浅落了十几个伤口,衣裳浸透鲜血都黏在身上,动一下都是剥皮般的疼。   可他依然在逃,逃到今日,再不能逃,他已经迟钝的大脑仍想着逃。   他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他只希望能用寥寥无几的时间把消息传给自己的主子:   ——温和叛了!   “你没有机会把消息传出去的。”温良白衣如雪,鲜血从长剑的放血槽滴滴点点落在地上,明亮如星辰的眸子微微垂着,似乎也不忍见如此高义之人死于非命。   温温和气袭龙斿,薄晚轻云忽便收。   柏青云在长佩杀手中排名第三,擅长轻功身法,武功专走偏门,长佩四杀手中唯有他最胆小懒散,温和也是直到生死关头才有机会见识到他的韧劲。   柏青云瘫倒在地,大量失血让他脸色发青,早在几个时辰前他重伤的手臂已经无法很好地控制武器,带在身上反而影响速度,所以他几乎没有在身上留武器,仅有的十几枚暗器也都放了出去,现在可以说是身无寸铁:“兵符,是你偷的?”   他随时有可能失血而死,温和没有必要再骗他,神色复杂道:“我帮了那人一点小忙。”   正是那日他临时决定帮那人偷兵符,才会冲动之下露出破绽,被当值的柏青云发现。   “哈哈,哈,哈,”柏青云深深后悔自己到现在才想明白他那日的异常,笑得毫无半点欢愉之情,更像是垂死的喘息,“可怜你那二哥,要为你赔上一条性命。”   “你不用再动摇我,我既然这样做了,就想过后果。”温和这样说,真假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这时柏青云能抬起头就会发现,第一杀手的表情是多么迷茫,就像一个天真的大孩子。   他已杀了很多人,握剑的手染满鲜血也不会打滑,却很少在自己的决定下杀一个人,因为他不好杀。就算有人偷了他的酒钱,占了他包下的花魁娘子,抢了他的马匹,他最多也就笑笑忘了。这些他都不在乎,而他真正在乎的东西,没有人能侵犯。   柏青云没有抬头看温和,他只是绝望地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一点流进泥土,心中什么都没有想,口中的话语却像本能一样吐出来:“我是从小被殿下收养的孤儿,到死了,也没什么牵挂。只求你,放那人一条生路。”   温和奇道:“那人?”   “一个杀手,也是我的师傅。”柏青云的声音越来越无力,“他的武艺未必比你差,但他年纪太大了,干我们这一行,一旦上了年纪,再好的技术也没用。偏偏,他不服老。我还曾想着,给他养老,现在看来……”   温和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微弱,直到消失。   他没有直接走开,而是先站在远处用三棱刺刺穿了柏青云的脖子,再走近给尸体浇上从附近镇子买来的菜油,一把火烧了。   要完全把一个人烧成灰,光用菜油是不够的,人体内虽然也有油脂,但到最后总会剩下一些烧焦的配饰骨头之类的东西。   温和不敢留下首尾,就地挖个坑把这些东西全埋了。好在柏青云到最后是完全放弃了抵抗,除了骨头和发簪之外没有烧不掉的东西,都不难处理。   温良曾对温和说起过对长佩宫中有一位绝顶杀手,温良立刻就从“那人”联想到了这位高手。虽然柏青云武功不济,但他的暗杀技术确实远胜自己。   温和长叹一口气,明明没花多少力气,却打从心底觉得累。   柏青云在四杀手中是最没上进心的一个,也是和他关系最好的一个。从柏青云身上,温和能感觉到强烈的生机,这个年轻人和他一样,杀人是为了“生”,甚至比他对“生”的定义更加明确。   柏青云的“生”,是他的师傅吧。   温和居然有点羡慕他,或者说羡慕他的师傅,这样被一个人记挂着。   而他,大哥死了,三哥成了敌人,二哥……怕会被自己连累,处境艰难。   也许他也应该找一个人记挂,到死的时候,说出这样一段叫人羡慕的遗言。   温和这样想着,脑海中首先出现的居然是一张俗艳的脸——颜如花!   他使劲晃晃脑袋,把这诡异的联想晃出去,虽然殿下一幅弱不禁风的模样,实际上武功比他还高,心机更是深沉,哪里需要他记挂?   可是,殿下其实很寂寞吧。一个女人这样苦苦支撑,如何能不让人心生怜惜。   温和把埋有柏青云遗体的坑踩实,再次深深叹一口气,大哥真是那个可恨又可怜的傻女人杀的吗?   他帮人偷兵符时想的,只是阻止一场兵祸,这是大义;如今如何面对殿下和二哥,却是私情了。   更难以解决的是,兵符真的丢了。   偷兵符那人发觉温和并非真的背叛颜如花后,就把兵符托付给了别人。温和杀了无数皇上一派的官员,居然丝毫没有发现兵符的踪迹。   万一兵符真的落入陛下手中,殿下可就危险了。   因此温和不得不停止对大哥死因的追查,全力寻找兵符。无论大哥是不是殿下杀的,只为了二哥他也必须先找到至关重要的兵符。   至于柏青云之死,长佩这么多敌人,要猜疑到温和身上真不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千竺和晚华的长评,立刻有动力更文了!   还是决定签约,虽然收益不是很高,但是晋江的读者太有爱了,舍不得离开呢   感谢晚华大人的修文   ☆、第 12 章   温和早已寻过一遍兵符,思索几遍都没有丝毫头绪,加上此次还未真正办事就不得不杀了杀手里与自己关系最好的柏青云,心里头堵得慌。   他坐在马上也不执缰绳,握着一株白色迎春花发呆,反正兵符的下落没有头绪,马儿带他到哪就去哪找吧,总走不出淮南境内。   “喂,那呆子,你手里是什么花?”   正走着,忽听身后有女声叫喊,清亮悦耳,倒令温和头脑一清。   他控制马儿转过身,见是个小麦肤色的劲装少女,腰间别一把弯刀,牵马的姿势和一身装束,竟是江湖老手的模样。   女子行走江湖多有不便,自古穷文富武,大户人家更不会轻易让女儿抛头露面,便是偶尔有一两位女侠,也多半生得丑如男子。眼前的女子虽然在时下人看来肤色太黑,但五官艳丽,明眸皓齿,实是草莽中难得的美人。   温和喜欢美人,看见美人就高兴。死在他手底下的人太多太多,江湖上遇见的美人又太少太少,所以他几乎是立刻把柏青云抛之脑后,两根手指拈住花枝摇头晃脑道:“花,就是花,白白小小的鲜花。”   那女子也是老江湖,听他言语轻薄,啐他一口,骂道:“小白脸,现在倒不呆了,找死!”   温和瞧她有趣,嘴上愈发不把门:“原来你也知道我脸白,你且仔细瞧瞧是这花白还是我的脸白?”   “当然是花白。”那女子遇上无赖也不怕,伸手拔出腰间弯刀,一双美目上下打量着温和,似乎在琢磨从哪下刀。   “喂喂喂,明明是你先勾引我,现在拔什么刀子?”温和连只手遮天的襄安公主都不怕,此时倒是怕了这个顶多有点武艺的大姑娘,一边连连摆手,一边十二万分冤屈道,“本大仙乃是由这白迎春花得道而成,怎会花比脸白,明明是一般白!”   那女子瞧他面如冠玉、白衣负剑,似是名门子弟,主动出言本有相交的意思,没想到此人金玉其外,说话却轻浮孟浪,偏偏自己还觉得他这样俊俏得很,瞪着眼羞恼道:“少胡说八道!”   其实温和一向以风流而不下流自居,今日也是愁过了头,存心闹一闹把烦心事都抛于脑后。他挥舞着手上的白迎春,一本正经道:“姑娘莫要不信,白迎春百年难得一见,本就是天生灵骨,修炼成精也比寻常俗物容易百倍。”   那女子到底年轻,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带着点儿炫耀本事的口气道:“那还请大仙告诉小女子,你习的是什么仙法儿,竟穿京城景秀坊的上等成衣、骑只有武将才能骑的淮南琉球马,腰间的佩剑若本姑娘没有看错,怕是齐大师的手艺。大仙好阔绰啊!”   温和闻言大吃一惊,自己随便在路上碰见的姑娘竟有这般眼力。他放下花枝,恭恭敬敬行一礼道:“是温某有眼不识泰山了,不知姑娘是姓孙还是姓周?”   江湖上女子本就不多,长得漂亮又出身好到能看出他一身物件的来历的就更少了,故而温和才如此笃定。   那女子微微昂头,手中弯刀一指,口中笑道:“你挺聪明,就不知道武艺是不是也像人这么漂亮!”   话音刚落,温和就见一片如月刀光直逼自己□□良驹。他下意识俯身一挡,竟是用两根手指拿住了弯刀刀刃。   “孙姑娘,你的刀法可没有你的人漂亮。”温和摇头笑道。   那女子连运几次劲,弯刀竟纹丝不动,也知道自己是遇上了高手,可她家世深厚,反而扬起头怒视马上的温和,喝道:“你还不放开!”   温和与她凑得近了,见她小脸微微发红,窄肩细腰,颈上皮肤微黑却细腻如绸,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哪里还在乎她无礼,松开弯刀和和气气地笑道:“抱歉抱歉,姑娘太漂亮,温某一时贪看,竟忘了松手。”   孙佳雯听见他说话越来越无耻,武功也远胜自己,真有几分害怕,戒备地后退几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在下温和。”   温温和气袭龙斿,薄晚轻云忽便收。   长佩四大杀手,温和、席龙游、柏青云、胡寿。   孙佳雯心脏猛然一跳,立刻就想拔腿逃跑。可她肩膀刚一动,一枚三棱刺就擦着她的脖子钉在地上。   温和细细打量着孙佳雯惊惶却不减丽色的面孔,微微一笑,扔下手中的白迎春花,策马走过去。   越来越多的长佩官员被调离京城或者直接贬官入狱。   颜似玉现在已经很少出现在议政殿了,颜烨嚣张的笑容总令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折断他的四肢、割下他的皮肉、用蜂蜜涂满全身、最后让蚂蚁一点一点吃掉。   父皇让他们“相安”,却生生用偏了的心搬弄权利,将兄弟二人摆弄得你死我活。   “母后当年怎的只生了本宫与哥哥两个,本宫到了此时,竟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颜似玉女声清脆悦耳,是专门与伶人学了变声的本事,惨白的小脸微微染愁,黑漆漆的眸子难得泛起爱怜,专心致志地看着面前宫装美妇的脸。   妇人眉目间与他有六分相似,眉毛却是微微下撇的粗眉,整张脸因此温顺起来,雪白的面皮和尖尖的下巴更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   她坐在颜似玉上首,静静听着,肩膀微微发抖,目光直直定在地上,生怕碰触到旁边艳红的衣角惹“女儿”不快。   他不喜欢她看他,那双眼睛里没一点儿亮光,温驯得像一只待宰的羊羔。在颜似玉的想象中,如果颜如花长大了,也一定是一个漂亮而且有手段的女子,或者像温良一样,面上不显峥嵘,骨子里韧劲惊人,绝不同于他们的母亲。   他也不需要她答话,懦弱的言行会折损这张属于他想象中妹妹的脸的美貌。他要的只是一个有着与自己类似面孔的女人。   “不过这样也好,天塌下来本宫自己顶,不怕小石子儿掉下来砸着谁。”   太贵妃听颜似玉笑得寒颤,又忍不住抖了抖。   颜似玉每当心里不痛快,不是寻温良胡天胡地一通顺便吐吐苦水,就是来她的凤栖宫看这张脸。但那还是有区别的,寻温良是他有事不顺却不伤根本的时候,来找太贵妃,常常是遇上风险,需要赌一把。   这些日子,他来得太勤了。   “你为什么这么爱父皇?因为他风流俊俏,还是因为他才华横溢?爱得简直疯了魔,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   只因为颜烨是父皇定的皇帝,这个女人竟背着他与颜烨通消息!   颜似玉本有几分恼怒挖苦,说着说着想到了自己和温良,便收起轻蔑的语气,幽幽叹道,“父皇本来是有几分才学的,偏偏晚年瞎了眼,挑颜烨继位。您想啊,本宫帮父皇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最后便宜了他?就算本宫看破红尘不要那把椅子,颜烨又如何能放过本宫这个‘伪皇储’?”   太贵妃听着,完全不敢出声,像个木雕摆设,不言不动,只偶尔发抖才能看出是个活人。   颜似玉笑了笑,觉得自己像一个满肚子抱怨的村妇,明明把苦恼都说出去了,偏偏心里拔凉拔凉的。还没到冒险的时候,他来找母亲一来是向颜烨示弱,二来……是不敢对温良说这些了。   每一个男人都有野心,颜似玉对温良的信任建立在自己有足够满足他的筹码的基础上,可现在颜似玉细数手中的筹码,真正够得上分量的居然只剩下爱情,就连随遇而安的温和都去意已决。   他自己就不信爱情,如何相信爱情能拴住温良?如果温良和太贵妃一样是个女人,大概可以,但温良是货真价实的男人,有野心的男人。   他又叹一口气,往日不觉得,现在人都跑出京城了,他才发现有个能听自己抱怨的人多难得。哪怕温文,唉,哪怕温文,他们也只有谈论史书经略是能推心置腹,平时藏住心里的鬼胎丝毫不敢让对方发觉。   “昨天,就在早朝上,老东西状告礼部尚书赵立,说他霸占良田。赵立这么个猴精当场被押进天牢,出来少不得要丢半条命。”   老东西是太傅,而赵立是长佩的股肱之一。虽然赵立管的是没有油水的礼部,但长佩门下还留在京城的文官中,数他的品级最高。   颜似玉凉凉笑着,随手把玩自己腰间的玉佩,抚摸到上面“相安”二字,道:“陛下到底年少,办事不够稳妥,老东西也不劝劝他,反而跟着他胡闹。”   太贵妃眼帘一动,下巴小心翼翼的往上抬了抬,目光依然凝在地上。   她是个探子,颜烨的探子,颜似玉知道,便故意叹道:“他非逼着本宫跟他鱼死网破啊。”   他摸着玉佩上的字,这是父皇赐给他的,相安,相安,一山两虎,如何相安?权利的顶端只能有一个人,而这个人,不应该是颜烨。   “也对,温良离京吓到他了,他的胆子一直很小,似玉死的时候,他连面都不敢露呢。”颜似玉掩嘴轻笑,一双幽深的杏目没有半丝欢愉。   太贵妃放在腿上的手指在衣袖遮掩下紧紧纠缠在一起,突然开口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何苦总揭自己的伤疤?”   “颜似玉”的死是母子二人心上共同的伤,颜似玉每次来看太贵妃这张脸刺激自己,对太贵妃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刺激?   没有母亲愿意害自己的孩子,她不希望看见颜似玉,更不希望听见那些要命的东西。她很怕自己的“女儿”。每当想起丈夫夺位时,“女儿”硬生生把两根纤长的手指捅进前羽林卫统领的眼眶,她就夜不能寐,浑身就忍不住发抖。   ——她生下一个恶魔,而现在这个恶魔很可能把那可怕的手段用在丈夫的继承人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温和有没有色狼的赶脚?   三千字,好久不见!   终于签约了!求雷求收藏求评论!   感谢晚华大人的修文   ☆、第 13 章   “废帝要杀的是父皇的两个嫡子,死的本该是本宫亲爱的二哥,而不是似玉。”颜似玉紧紧攥住玉佩,闭上眼睛,是想的次数太多,已经失去了初时的心痛与愤怒,只剩下深沉的恨,让他愈发冷静。   “他是你的亲兄弟!”太贵妃想起宫女对自己奏报,襄安公主已经失势,鼓起勇气抬起头,发现颜似玉闭上了眼,便不惧怕,颤抖着劝道,“收手吧,你父皇在天上之灵也不会愿意看见你们自相残杀。”   颜似玉的睫毛颤了颤,本想睁眼,听见母亲颤颤巍巍的话语,便不睁了,安抚这可悲的女人,淡淡道:“他亏欠本宫的江山总要奉还。”   如果不是父皇登基后依然刻意隐瞒他的男子身份,他继承皇位是顺理成章的事,现在也不过是多费几年功夫。   太贵妃眼中含泪,咬牙道:“这江山是你父皇的,不是你的!”   颜似玉闻言差点笑出来,他一直自得这江山至少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父皇当年兵临城下的时候,肯定也没想过,废帝是不是他的兄弟,这江山到底是谁的。”   “你别发疯了!”太贵妃顾不上怕,身体前倾焦急道,“皇上大权在握,马上就要除掉你,你现在离开京城还能有活路,别再做你的白日梦了!”   再怎么怕、怎么厌恶,这都是从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似玉”死之前也曾无忧无虑承欢膝下。她也恨,恨废帝杀了她的儿子,毁了她的女儿。   可是她的恨没有用,在这聚集天下权利的地方,有用的,从来都只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和心机,还有一颗坚定的心。   这些颜似玉都具备,所以他不怕。   “温良已经去了江淮军中,那里早就是本宫的地盘,七万兵马整装待发,淮南军与之相邻,依靠温良,没有兵符至少也能调两万兵马。颜烨有江北军又怎样,西麓已经在召集兵马,他敢在这时候跟本宫动手吗?”颜似玉睁开眼,第一次真正对母妃说起自己的部分计划。   太贵妃像是被这可怕的计划吓到,本就没有血色的小脸白得几乎透明,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瞪大眼睛道:“你,你要逼宫?!”   “不逼宫,本宫就只能等死。”   又是这一招,野心都掩藏在求生之念下头,自己在他人眼中分量越重,这招便战无不胜。   “可是,可是……”太贵妃果然动摇了。她已经死了一个儿子,膝下只剩下这个“女儿”,哪怕明知逼宫不对,一时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颜似玉看着她。   父皇登基时风华绝代接受嫔妃跪拜的贵妃娘娘,在父皇死后短短几年已白了头发,眼角细细的纹路用厚厚的脂粉遮住,他却记得当年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天生丽质不必用胭脂水粉作假。   她,终究不是永远停留在原地的颜如花。   父皇生前为了保住颜烨唯一嫡子的身份,甚至没有把她封为皇后,又顾忌颜似玉的势力宁可空着凤位,因知晓她是一个不会怨恨丈夫的无用的女人,便毫无顾虑的辜负。   颜似玉看着这张苍老的脸突然心软起来,起身离去之前,他背对着她道:“本宫和颜烨之间的事你不要管了,颜烨赢了不会放过你的。”   他笃定,哪怕母妃什么都不说,今日这些话也会一字不漏地传进太傅或者颜烨耳中。   这句话所改变的,只有自己和母亲的心情。   他一步一步走出凤栖殿,艳红的襦裙随着脚步在寒风中飘动,就像一团经久不息的火焰,或者是洗不去的鲜血。   他自儿童时就从未停下脚步,哪怕用尸骨搭就阶梯,也要直直向前走。   父皇低估了他,或者说,被局限在了这个世界。   而颜似玉不会,他清楚地知道,每一个辉煌的王朝都是用鲜血洗出来的,但最后站在顶峰的那个人,永远会是最合适的一个,因为人们在刀锋面前会自动忘记他“不合适”的一面。   比如,他曾经是一位公主。   宫门外早早候着步辇,颜似玉在宫人搀扶下坐上铺有锦缎的高背椅。   步辇在男女宫人的簇拥下起了,每个人鞋上都绣着一朵盛放的牡丹,所以走得稳如泰山,步辇几乎不曾摇晃。   路过的宫人看见襄安公主的仪仗,都恭敬让到路边,深深低下头颅。   贴身太监秦财弓着身子走在步辇旁,细声细气道:“殿下,礼部侍郎项古求见。”   颜似玉奇道:“这只小狐狸不是不站队吗?现在跑过来难道是想争一争礼部尚书的位置?就算他想争,也不该来找本宫,该去求皇上。”   项古是启帝元年的进士,恰逢皇上大肆清洗废帝旧部,才以不算太好的名次封了京官。颜似玉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人缘很好,无论是废帝旧部还是启帝重臣,甚至是颜烨和颜似玉自己手下的官员都对这小子多有赞誉。更难得的是项古虽然文章做得一般,但办起事来有条有理、面面俱到,是一位能臣,颜似玉想笼络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偏偏,他来的时机太过微妙,让人不得不怀疑。   “这些奴才哪里知晓,但项大人送了不少礼物,说话也中听,像是求人的样子。”   “每天多少求上门的,倒鲜见你对谁这么上心。”颜似玉随意道。   “殿下一直教导奴才,不该管的事儿别管,奴才时时刻刻记着呢。”秦财天生比老鼠还小的胆子,比针尖还细的心,不能说多机灵,但从来没犯过事,今儿头一回帮人说话,心里还有点儿打鼓,小心翼翼道,“这回是项大人实在太会办事儿,连奴才这铁石心肠的都拗不过他了。”   “嗯?”颜似玉来了兴趣,笑道,“他拿什么孝敬你了?”   秦财见主子的神态就知道项古所求之事已成了大半,没怪罪自己的意思,松了口气道:“回殿下,他送了奴才二十两银子和一张狗皮膏药的方子。那方子奴才试了,灵得很。奴才这么多年脖子疼的毛病虽说没全好也差不多了。”   颜似玉微笑道:“真是个细心的,以前竟没看出他这么会奉承人。”   “那您看?”   “见见吧,下不为例。”颜似玉道,“你把那方子给太医看看,要没问题就给温良送去。”   “是,殿下。”秦财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项古……香菇   秦财……芹菜   这种不常出场的人物经常会忘记名字,所以取得好记一点,也许最后能做成一道菜。      ☆、第 14 章   项古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背后的一片里衣已经汗湿了贴在身上,一动就是大片的凉。   长佩宫的大宫女琴儿来过一次,穿着普通宫女的衣衫,给殿中点上烛火。项古知道她是襄安公主派来的,眼角里夹着自己呢,愈发不敢妄动。   自从皇上下旨裁减长佩宫的用度,宫中服侍的宫人十去其八,留下来的蛇蝎们再藏不住,一个个挥舞着剧毒的尾针捍卫自己的主子。   项古很怕,特别是这座待客的大殿,怕得几乎要簌簌发抖。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怕,他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过这可怕的故事,他只是来了,坐在这里,躲在官服下面偷偷冒冷汗。   忽然,项古感觉到了什么,目光闪烁着落在殿外。   长佩宫是皇宫中最安静的地方,哪怕十数个宫人簇拥着颜似玉到来,也听不见一点脚步声,只能看见着粉色襦裙的宫女和着紫红色圆领衫的太监一对一对走进来,待宫人们站定,项古才发现襄安公主不知何时已坐在主位上了。   颜似玉穿了一件暗红绣白牡丹纹锦缎曲裾,发髻是简单的随云髻,显然来之前已沐浴更衣,精心装扮了一番。   “下官礼部侍郎项古参见襄安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项古跪伏在地上,说话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在嘴里咀嚼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吐出来。   “起来吧。”颜似玉也在打量项古。   面皮白净,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典型的书生模样,眉目间却早早生了皱纹,头发也非全黑,细看有丝丝缕缕的白混杂其中。   明明只是个普通臣子,颜似玉却盯着他的脸晃了神,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站起身,低下头绕着项古走一圈,口中道:   “你五年前就中了进士,真正显露才能却是在三年前。当时父皇清洗了不少废帝旧臣,那些要紧部门被临时补上人手,很多中层官员披上朝服也不知道该怎么上朝办事。可你不同,你知道这官该怎么当,甚至可以说是精通,本朝上上下下这么多官儿,能被所有势力交口称赞的,就你项古独一份!”   “殿下过誉,下官愧不敢当。”   项古反而冷静下来,因为他察觉襄安公主的反常。   很多人烦躁的时候喜欢说话,颜似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也有这种愚蠢的习惯,毕竟能让他烦躁的事情太少了。   “你来找本宫,所为何事?”   项古微微从地上抬起眼,先看见的是襄安公主胸前飘荡的一缕长发,然后是尖尖的下巴,最后是一双幽深的眸子。   襄安公主正弯腰盯着他。   下意识的,他抖了一下,轻声道:“下官,下官是来问一问,殿下宫中还缺人吗?”   缺人?颜似玉一愣,站直了摆手道:“这么大的宫殿,多少人都不够啊。可是今年皇上削减了本宫宫里的用度,要不是本宫自己好歹有些积蓄,怕是要当孤家寡人了,哪里还有钱招人?”   “朝中都说殿下的日子过得精细,下官粗笨日子过久了,想来殿下宫中学学这管家的本事,没有银钱也无妨。”   治国,如管家,这马屁拍得极好。   颜似玉掩唇一笑,道:“你自己不要报酬,也想想家里的妻子,总不能让他们跟着你喝西北风吧。”   项古的妻是废帝时翰林院编修之女,子是少时同门的遗腹子。刚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颜似玉就在想,此人若不是真正大仁大义的至诚君子,就是大奸大恶的真小人。   项古恭恭敬敬道:“殿下洪福齐天,下官一家在殿下的庇佑下定会兴旺的。”   这话,太假。   颜似玉转身坐下,拿起茶杯,先用杯盖滤去面上的茶末,幽幽茶香中思忖半响,细细品一口,再抬眼已拿定主意,放下茶杯道:“你的妻子,哪有本宫庇佑的道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若真能帮本宫平了这天下,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的家人,如若不能,本宫落了难,你难道以为自己逃得了吗?”   言下之意,是不屑于用女人孩子当人质。   哪怕项古早有预料,此刻也忍不住真心实意叩首道:“殿下英明。”   皇上指温度之子温潜入宫为太子伴读,以此控制温度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颜似玉不过是一个岌岌可危的长公主,单论气度却远胜当今圣上。   颜似玉笑着对项古道:“回府等圣旨吧,礼部尚书项大人。”   那是颜烨登基后的第一年的末尾,他的元年。   他过得很开心,因为长佩宫在朝中的势力几乎被他肃清干净,而他那个早该死了的兄弟,似乎再无复燃之虞。   可是,到了第三年,他就发现,自己在权利的战争中还太过稚嫩。   太傅也是人,一个男人,而每一个男人都有野心。   哪怕他已朽朽老矣,他还有儿子、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儿子的儿子。   长佩的人被牵连出京,那些空出来的位子,都被颜烨亲口送给了太傅的门生。   如果颜烨是一个愚蠢的人,他不会发现太傅的谋算;如果颜烨是一个聪明的人,他也不会任由太傅做大。   “皇上的意思,本宫明白了。”颜似玉除了鞋袜跪伏在地上画一幅地图,周围散乱着诸多书稿,鹅黄色宫装裙摆铺地,瘦削的背脊隐隐显露在大朵焦骨牡丹之下,随着主人的动作,发间步摇坠下的细碎串珠碰撞在发簪上,妩媚如同一个闲居的公主。   “那公主殿下的意思是?”   “长佩留在京中的文官共一十四人,其中五人德高望重,只需皇上一道圣旨,可即刻回朝理事。”颜似玉唇角微勾,微嘲道,“当然,前提是皇上手里还有官可封。”   “殿下说笑了。”颜烨的心腹神色尴尬,奈何皇上手中的文官大半由太傅引荐,要想制衡太傅,非长佩一脉莫属。   颜似玉一只手懒懒支起身子,便卧在地上,另一只手指向恭谨立在旁边的两位谋士,似乎在董彦身上犹豫一下,最终指向了项古:“你和他谈吧,本宫要在入秋之前把这幅图画好,没时间管这些。”   三年前,西麓项古被温和刺杀,重伤落马,至今未愈,两国战事因此拖到今日,怕是不能再拖。颜似玉并非不惊讶于太傅的心机,他只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别处。   项古躬身领命,小心翼翼绕过巨大无比的地图,引着颜烨的心腹往偏殿去了。   董彦看着他们的背影,脸色十分阴沉。   颜似玉看在眼里,淡淡道:“你的城府没有项古深,对上皇上会吃亏,不如一开始就不参与进来。”   “属下不明白。”董彦话一出口就显出了棱角,自己也察觉,补充道,“项古性格太过软弱,属下怕他要不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颜似玉画得累了,从手腕到上臂都酸疼得紧,道:“没你想的这么容易。皇上好歹是本宫的兄长,父皇培养他这么多年,真论心机手段,他未必弱于你。他只是被本宫压得狠了,难得翻身自然会有些得意忘形,再加上太傅是父皇安排给他的辅政之人,这才少了防备。”   董彦自然不信,道:“若皇上真有这等本事,如何会发现不了我们把势力都集中到了北方?”   “江北军在北方,就像你会怀疑皇上在淮南军边上建行宫吗?”   “北方这么大……”   “够了!”颜似玉打断他,终于对骄傲自满的谋士不耐烦了,“温和那里如何?”   “温和非常熟悉刺客的行动习惯,几次阻杀不是被他提前发现而逃掉,就是刺客刺杀失败反而被他杀了。”董彦说话的中气没有刚才足了,也知道这事办得不漂亮,垂首道,“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温和协助细作偷兵符的事到底被发现了,柏青云出发之前给席龙游留下了讯息。虽然等席龙游明白过来时已经过了很久,但温和到底没有叛出长佩的打算,他甚至没有很认真地逃跑,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故意留下痕迹让长佩的人追上来。这种行为反而是董彦最无法忍受的,他觉得温和是在戏耍自己。   “他还在找兵符吗?”颜似玉一开始气温和背叛,这么长时间过去,得知他依然在各方追杀中锲而不舍地寻找兵符,也知道他是真的后悔了,犹豫片刻后摇头道,“不必再徒耗人手了,反正皇上、太傅和江湖人都在追杀他,活下来是他的运气。”   念在那年深秋的一树雪白繁花的份上。 作者有话要说:  “控制温度”……   我自己都好想吐槽啊!   这么有特色的名字,真不容易搞混   ☆、第 15 章   “前些日子还有人给本宫奉上一张名单,上面列了五个人,说是什么天下五大高手。”颜似玉想起刘万将名单呈给自己时失魂落魄的老脸,颦眉对董彦道,“其中排在第四的人,本宫隐约记得他于温度相识。你去帮本宫查查,如果真的是他,你就把这事儿告诉温和,让他守好自己和温良的命。”   侠以武犯禁。这五人中任何一人都可以是最顶尖的刺客,不得不防。   董彦想的却不是这个,他若有所悟:“您的意思是……把温和留在温良身边?”   颜似玉点头道:“温和自己离京也好,他太重情义,迟早要出事。”   刘万已经不在五大高手之列,能制约温和的人又少了一个。(还记得那个老杀手吗?)   “属下只怕温良会受他影响。”   这话若是颜烨刚登基时,正说进颜似玉的心坎。但此时颜似玉低头看看自己身下的地图,摇头道:“士为知己者死,本宫想试试信他。”   “殿下不可因儿女私情而耽误大事!”董彦闻言却有些着急,抑制不住地抬起头扬声道,“温良离开京城后如游龙入海,如今不但在江淮军中威望甚隆,淮南军中也有至少一半将领唯他之命是从,最可怕的是他和落日城太守叶闻天交往密切,皇上显然从没放弃笼络于他。万一,万一他叛了,殿下危矣,长佩危矣!”   董彦虽然年轻气盛,却一直主张分散兵权,是最老成的帝王制衡之术。可惜他入长佩为客卿时,温良已经战功赫赫名动天下,在南方军中的影响力远胜皇家。后来颜似玉也发现温良势大,便借机与颜烨联手将温良困于京中,以期斩断他与淮南军的联系。   可是温良离开淮南四年,被称为长佩嫡系的淮南军非但没有亲近颜似玉,反而有许多将领偏向了“正统”的颜烨,直到温良回去后这种情况才渐渐好转。   颜似玉站起身,雪白的双足一步一步踩在地图上,道:“本宫没办法亲自一个一个去笼络那些将领,论名分又比不上颜烨,所以本宫需要一个人代替本宫去收服军队,温良是最合适的人选。”   董彦明知这是借口,可他不敢反驳。   在他看来襄安公主再能干也是一个女人,而女人总是喜欢像温良这样踏实可靠的男人。   特别是温良离京三年,殿下枕畔的男人女人也换了十几个,活下来的却只有两个,项古和颜似玉的贴身侍女琴儿。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殿下觉得两个人很会办事,死了可惜。   温良在殿下心中是特别的,离开越久越特别,董彦第一次发现冷心冷情的殿下也会思念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每个月都会从江淮寄来的,细腻得难以想象是温良写出来的嘘寒问暖的信件;或许是长佩式微后的人情淡薄;又或许只是因为殿下找不到合心意的暖床人……总之,颜似玉想温良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亲自做了这幅本朝全境地图,准备在西麓进攻之前送到淮河。   董彦自认是个“很会办事”的人,他只是有些犹豫,要不要这么做。   正事已毕,颜似玉坐在椅子上,琴儿走过来帮他按摩酸疼的手臂,又有宫人将地图抬到向阳处晒干收好。   他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董彦装作没有看出殿下想午睡的意思,道:“殿下,岭北太守找属下说想送几个伶人给您。”   颜似玉并不禁止手下人收受贿赂,水至清则无鱼,只要有本事能一边搜刮银子一边让治下百姓安乐,颜似玉甚至很乐意帮贪官们向颜烨说情。长佩宫毕竟不是真的朝廷,要笼络官员就不能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   颜似玉懒得找人看着自己后院里那些玩物,索性过一段时间就全部杀了省事,最近正想尝尝鲜,随口道:“让他去找琴儿吧,本宫的家务事你不要管。”   “是,属下省得。”董彦不傻,殿下对自己手下的人一律是宽律重典,曾经有个厨娘把自家五岁的小侄女带进宫里,被琴儿当众烹杀。他解释道:“岭北太守只是问问属下您喜欢什么样的。”   “野的。”颜似玉满脸恶心道,“上次那个所谓的清倌真是倒足了本宫的胃口。”   “上次您直接把那女人扔去当营妓,吓着不少人。”和殿下讨论这个话题让董彦觉得很古怪,但殿下丝毫没有察觉,反而很有兴致的样子,董彦便只能接下去,为自己圆谎。   颜似玉看着琴儿在玉镯映衬下显得愈发雪白纤细的手腕,伸手拿住了,虎口在腕子上一握,大拇指恰恰覆盖上食指指甲盖,道:“长佩宫里只留最好的,那种一双玉臂千夫枕的货色,没杀她是怕脏了本宫的地方。”   “殿下所言极是。”董彦含笑附和。   ~~~~~~~~~~~~~~~~~~~~~~~~~~~~~把节操捡回来的分界线~~~~~~~~~~~~~~~~~~~~~~~~~~~~~~   温和不明白,喜欢一群女人,和想着一个女人有什么区别。   孙佳雯问他,他为什么这么喜欢白色的花。   他回答,因为看见白花他就会想起一个人。   幸好孙佳雯没有问他这个人是谁。他不能告诉她,这个人是襄安公主,他二哥爱着的女人。   这个聪明又愚蠢的女人给了他另一个问题:“我一个未婚女子照顾你这么多天,你难道没有想过娶我吗?”   温和诚实地摇了摇头,他对女人太有经验了,如果他点头,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她。   可惜孙佳雯总是和普通女人不一样,她非但没有给他一巴掌然后自己哭得稀里哗啦,反而笑了,笑得像襄安公主:“我要你娶我,否则我现在就一刀杀了你。”   温和摸摸自己胸口缠着的厚厚的绷带,其实已经没有大碍了,至少杀一个女人很容易。孙佳雯以为他毫无还手之力,却不知道杀手总喜欢扮猪吃虎。   但是他受不了女人这样笑,试着委婉地拒绝道:“你一个武林世家的大小姐,这一年多来陪着我风里来雨里去,几次救了我性命,我很感激……”   他故意说得很慢,因为他需要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自己应不应该娶她,如果不娶她,又该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没有答案。   他有红颜知己无数,却从没有想娶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孙佳雯已明白他未出口的拒绝,打断他慢吞吞的长篇大论,咬牙道:“我知道兵符的下落。”   “这句话你一路上说过很多次,却连兵符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温和为了这句话才带着这位大小姐逃命,试探过很多次,最终确定她在骗他。   “我真的知道!”孙佳雯的眼睛很亮,就像燃着一团火焰,而她自己则是扑火的飞蛾,“我爹他前些年去过淮南,回家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天。我偷听他和季单季大侠谈话,他们说到了兵符……啊!”   是温和激动之下死死扣住了孙佳雯的肩膀,听见美人痛呼才松手,急切道:“你还听见了什么?”   “娶我!”孙佳雯看着他焦急的表情,胜劵在握,肩膀很疼,她脸上却带着笑,“你娶了我再告诉你。”   温和冷静下来,兵符失窃之事本来就不是普通人能知道的,孙佳雯的话十分可信。他沉声道:“你想过如果让我发现你是在骗我,你和你的家族会有什么下场吗?”   孙佳雯强迫自己迎上天下第一杀手森冷的目光,倔强道:“我想过。”   她的眼睛没有发酸,干涩的,没有一滴眼泪。   温和想到没有兵权而如履薄冰的长佩宫,宫里那个冷艳锐利的女子,一咬牙,带着几分自暴自弃,极干脆地道:“我们去你家,我娶你!”   孙佳雯立刻笑了,笑得停不住。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丑死了,干脆把脑袋钻进温和的胸膛不叫他看见。   “别哭,别哭,姑娘家的眼泪都要留到出嫁那天,一天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光,以后一辈子快快乐乐的过日子。”胸口没有绷带的皮肤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温和柔声哄着,心里却想着另一个不会哭的女人。   会哭是福,能把所有烦恼忧愁都哭出来,大概也不会让人这么牵肠挂肚。   比牵肠挂肚更无奈的是,他连牵肠挂肚的资格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地名其实就是地形+方向。淮南、江北、岭北   军队名称就是在驻扎地后面加上一个“军”字。淮南军、江北军、淮河军。   季单:鸡蛋   感谢陌路已逝和晚华大人的雷!   看见评论里希望小攻种马一下,这一章就种马了。唉,河蟹期间,种马都不带感了。   码字的时候听这首歌好带感!   江山   作词:张美贤   演唱:马德钟   踏世上 高峰总要攀 碧血染青衫   笑中看变幻 算破绽 一子决江山   成败瞬间 只手风雨翻   亏欠我江山 你总要奉还   未归路 转身太难   像忧患 在埋下重担   在死路 一双脚走出生关   任恩义 生出两难   任天地 在臣服赞叹   世情都 飞不出我 五指山   踏世上 高峰总要攀 碧血染青衫   笑中看变幻 算破绽 一子决江山   成败瞬间 只手风雨翻   打拼过千关 再不会折返   踏世上 高峰总要攀 碧血染青衫   揭开了战幔 算破绽 一子决江山   成败瞬间 只手风雨翻   亏欠我江山 你总要奉还   未归路 终须要行   浪很大 用全力再挽   汗水内 烽火照出这肝胆   在经历 多少两难   在感受 别离共慨叹   看长空 千种恩怨引刀斩   踏世上 高峰总要攀 碧血染青衫   笑中看变幻 算破绽 一子决江山   成败瞬间 只手风雨翻   打拼过千关 再不会折返   踏世上 高峰总要攀 碧血染青衫   揭开了战幔 算破绽 一子决江山   成败瞬间 只手风雨翻   亏欠我江山 你总要奉还   踏世上 高峰总要攀 碧血染青衫   笑中看变幻 算破绽 一子决江山   成败瞬间 只手风雨翻   打拼过千关 再不会折返   踏世上 高峰总要攀 碧血染青衫   揭开了战幔 算破绽 一子决江山   成败瞬间 只手风雨翻   亏欠我江山 你总要奉还   感谢修文的晚华大人!   ☆、第 16 章   长佩宫第一杀手温和,在武林高手中排名第三,恰好比在皇上手下办事的白采高出一名。   “殿下,白采来了。”   贴身内侍秦财躬着身子轻声细语地对正在槐树下看书的颜似玉道。   颜似玉自书中抬起头,先看见的不是人,而是地上的花。小小的白花十来朵串成一串,纵是盛开也瞧着啦头耸脑,不甚精神。   他指指地上的花,道:“温和成亲的贺礼再加上一样。”   他本想找人折了纸花送去,瞧着这槐花开得正好,便改了主意。毕竟纸花多送死人,颜似玉还没厌温和到在他婚宴上咒人的地步。能让这无形浪子不顾自家二哥的安危跑到东湖成亲的女子,想来是真心爱慕,颜似玉没必要当这个恶人。   想起温和离京前提出的退隐的要求,他眉心皱起细细的纹路:“让白采过来吧。”   天下第四高手,听起来确实不如前三威风,但天下第一高手是个武痴,第二高手身份成谜,第三的温和又有了退隐的想法,第四便成了顶尖。   更何况白采在投靠颜烨之前是纯纯粹粹的江湖人,比起区区第四的武艺,更令颜似玉在意的是他在江湖中的影响力。武林中不乏奇人异士,聚集起来也是一股不算弱的助力。   白采其人远不如他的名字斯文,颜似玉乍一眼瞧见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大捧胡须。乌黑油亮的胡须根根硬挺像刺猬一样蓬乱生在下巴上,遮住大半张脸,露出的面孔苍老如七十老翁,古铜色皮肤布满皱纹,像干旱贫瘠的土地。   看得出他是个好学的人,因为他垂着眼。   眼睛是一个人的精气神所在,京城中人大都颔首低眉,就是为了藏住一双告密的眼。   颜似玉看过很多江湖人,他们不羁不驯、他们不拘小节、他们不畏艰险,却鲜少有人,如白采这般深沉。是的,深沉。就像一坛美酒,在最好的时候没有人管它,慢慢沉淀发酵,泌出苦涩的味道。   不等白采上前请安,颜似玉以手支颔,冷笑道:“本宫早听闻铁骨丹心白大侠一双铁掌少有敌手,今日一见,怎么竟是个死人?”   白采闻声一愣,按耐下心中疑惑,规规矩矩请了安,才道:“殿下的话,卑职不明白。”   “行尸走肉,难道还是活人?”颜似玉故意道,“你虽藏住了眼,却藏不住整个人的神。虎背熊腰的汉子,瞧着却是条虫!”   白采转念间已明白襄安公主是有意刺激自己,淡然道:“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颜似玉所言,并非毫无根据。白采的面相一看就是饱经世事并且心中有大悲苦之人,只可惜司职情报的董彦能力不够,查不到他的伤心事。   “听说皇上准备让你当大内侍卫副统领?”他试探着。   “卑职并未接到旨意,圣上的心思卑职猜不到,也不敢猜。”   颜似玉意有所指道:“大内侍卫乃是当年护卫先帝征战的一批异人,十年过去,也不知还有几个能与人搏击。正统领温度不修经纶典籍,只能从这群人里起家的。皇上不喜欢这种野路子,也不喜欢他。以你的德才当大内侍卫,可惜了。”   颜烨自己是“正统”,对考出来的正统文官也尤为看重。温度专精消息收集,荒废了学业,当年先皇若非看在他是温和和温良的弟弟,他连大内侍卫都进不去。后来他在大内侍卫中大展身手,只能说是意外之喜。   颜烨继位后虽然知温度能力卓绝,却在颜似玉蓄意表现下以为温度有心投靠长佩宫,不愿也不敢用他。   可笑温度绝对想不到,皇上为此防备于他,只因为颜似玉说了几句话被皇上“偷听”到而已。   白采暗中直冒冷汗。他正是听了好友温度的劝说才自荐为皇上办事。温度特别嘱咐不要暴露二人的关系,此事只有两人最亲近的人才知道。没想到襄安公主消息如此灵通,只怕就连自己和温度身边都有长佩宫的人。   他愈发小心道:“卑职只听说大内侍卫乃天子耳目。”   “天子耳目是不错,却是十多年前的老历史了,”颜似玉合上手中的书,白采瞧见封皮上是“西麓游记”四字,“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去后,原本的大内侍卫们走的走,死的死,如今剩下来的都是没有锐气离开皇宫自己再闯一片天地的老家伙了。也就温度念旧,死抓着不放。”   温度不过而立之年就满头霜白,白采进京这些时日早了解他不为君主所信任,处境艰难。自己若执意去当他的副手,难免会受到牵连。   但正如温度所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今上有忧,吾等自当挺身而出,万没有推辞的道理。故而白采宁心定神,只作没听懂公主的言外之意。   颜似玉见白采神色坚定,知道这人也是个被“天子”二字框住的死脑筋,一时半刻说不动他。可再过几日白采进了大内侍卫的编制,以他在江湖的号召力说不定真能将只剩个空壳的大内侍卫填充起来。   想到这里,颜似玉神色不动,目光却渐渐移到了白采的双手上。   双袖鼓胀,多半藏有兵器,手掌五指紧闭微微贴上双腿,是随时能出掌的姿势。   长佩宫的杀手并不居于宫中,颜似玉自己没有把握将白采格杀当场,若是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他看向琴儿,琴儿注意到殿下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蛊毒终究不是正道,对付真正的高手用处有限。   “白大侠是东北人,听闻当地有一种可储存半月不腐的面食,本宫在书中看见,就忍不住琢磨,如果这种饼能配备军中……”颜似玉换了个话题,面上雍容含笑,全看不出他刚才还想置眼前人于死地。   白采自然知道这种饼,但是制作这种饼需要大量食盐,军队只怕配备不起。此事与朝政无关,他实话实说答了。   他这一开口,整整好几个时辰就再没合上过。襄安公主一介妇人,足不出户,读过的书却极多,天南地北都有所了解,也亏得白采半生飘零,去过的地方不少,才能一一对答。   且不说他心中惊异,颜似玉也对这草野莽夫刮目相看。   本朝进出城镇需要官府出示的路引,停留超过十日更要办理一系列手续,十分繁杂。寻常百姓除非生计需要,否则鲜少会离开家乡去往其他地区。颜似玉看的书都是他专门派人从各地搜集而来,有不少似是而非的地方,经白采一介绍,他心中许多疑惑都得以解答。   与他交谈的白采却只觉忧虑,这等聪慧人物,怎会甘心窝居府内相夫教子?   温度请白采来主要是对付太傅一党,长佩宫自有一套完备的杀手体系,江湖人对付长佩宫能发挥的作用远不如对付那一群文弱书生来的强。所以他今日才知道被温度排在第二位的襄安公主竟是这样的奇女子。   颜似玉兴致极佳,说起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更是口若悬河、如数家珍,纵然白采有意冷淡,两人一问一道也聊了许久。眼见天色转黑,白采几次请辞都被他拒绝,到了晚膳时候,还要留白采共膳。   白采此时突然记起温度的叮嘱——皇上疑心病极重,襄安公主这般作态,莫不是故意引皇上对他生疑?他赶忙严词拒绝了襄安公主的邀请,也不要长佩宫的人送,自己快步出宫。   他急匆匆走到城门口,才想起这个时辰宫门早关了。   不等他转身,就听城门垛子上传来一声女子清脆的喊声:“白大侠留步!”   白采循声望去,见城垛子上站了个提牡丹宫灯穿鹅黄色袄裙的美貌女子,不正是襄安公主贴身侍女琴儿?   琴儿明眸皓齿在橙红色灯光映照下瞧着愈发娇艳。她提着灯笼一步一步走下城楼,金步摇垂下细细的宝石坠子,双眸波光滟潋间直把黑沉古城化作了钟鸣鼎食的乌衣古巷。   这是一个侍女,也是一个仕女,更是一位美女。   可是白采享受不起。天下第四高手仗着夜色深沉,紧紧皱起眉头,严阵以待。   琴儿小步走到白采面前,屈膝施礼,举手抬足都是世家风范:“长佩宫掌事宫女琴儿见过白大侠。”   白采一届莽夫,对大姑娘别别扭扭地回一礼。他行走江湖多年,并非没有见过大家闺秀,可那些女子无论姿容气度都不能与这位女官相提并论,他第一次在宫中远远看见带领小宫女们采摘花瓣的琴儿时险些失态。   ——天下女子之美,无过于斯。 作者有话要说:  白采:白菜   白菜和青菜,真心觉得好搭。   感谢晚华大人的修文   ☆、第 17 章   琴儿站在那里,或是烛火也为她丽色所迷,给她婀娜的身姿如笼上一层烟霞,越发如梦如幻。   “白大侠走得匆忙,落了东西在长佩宫中,殿下特遣奴婢送来。”   她不带侍从,自袖中取出一样事物亲自捧与白采。   这是一方羊脂玉配,阴刻了天香牡丹纹样,静静躺在她两只几乎比玉还白的手掌中。   白采不接,皱起眉头道:“殿下好意卑职心领了,此物却不是卑职的。”   琴儿两手捧着玉佩,笑起来嘴角弯弯,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脆声道:“殿下说了,你若不接这玉佩,今日怕是出不得宫门。一介外臣竟敢留宿宫中,也不知是谁给你的胆子?”   她静立时端庄宁静,此时语出威胁,笑语晏晏,竟有几分俏皮可爱,叫人厌不起来,恨不能多让她威胁几句才好。   白采不为所动,冷冷道:“卑职在这里与守门的侍卫凑活一夜即可,城门之上大概算不得宫中。”   琴儿早在长佩宫中见识到此人冥顽不灵,没料到他还有这份急智。他越有本事,琴儿愈不可叫他轻轻巧巧过关,颦眉道:“白大侠……”   “姑姑,白某已在羽林军中任职,大侠之称切莫再提。”   琴儿被他打断,心里着恼,面上愁绪更真几分:“白……唉,白大侠恕罪,奴婢竟记不得您的官职了。”   她自负容貌,见过自己的男人中除了殿下之外没有不神魂颠倒的,这面目可憎的白采几次在宫中见她都跟茅厕坑的石头似的又冷又硬,早惹美人不喜,忍不住端着架子挖苦几句。   白采淡淡道:“白某不过是羽林军中一小兵,姑姑记不得也是常理。”   温度把他请来就临时安排在了羽林军里,只等陛下下旨调入大内。真正论品级,连守城门的小兵都比他高些。   琴儿手中犹自捧着玉佩,夏夜的风呼啦啦吹过她的衣袖,双臂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不收回去:“白壮士,我家殿下挖空心思请您,可不比连您是谁都不知道的皇上强了百倍?奴婢在宫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儿大晚上的一个姑娘家独自来给您送东西,您就这么铁石心肠没半点感动?”   白采摇头道:“姑姑言重。白某一介莽夫,不值得殿下与姑姑这番苦心。”   这句话语出真心。琴儿身材纤细,鹅黄色袄裙虽比别的裙装保暖些,到底是夏装,白采都怕这美人下一刻就要被风吹倒在地上。   “殿下觉得值得就够了。”琴儿提到颜似玉,脸上是全然的信任和倾慕,“他既然以国士待你,你定有国士的本事。”   白采硬邦邦道:“夏夜寒凉,姑姑还是早些回去吧。”   “奴婢若这般回去,纵使殿下不骂奴婢,奴婢以后也无颜面对殿下了。”琴儿倔强道,“白壮士不接玉佩,奴婢便站死在这里好了!”   白采按住心中几分怜惜,更不答话,越过琴儿就要往城门上去,真准备和守门人凑活一夜的架势。   “白壮士请留步!”身后的琴儿见他当真毫无意动,心中又急又恼,只得娇声叫道。   白采停下,盼她回心转意。这小女子一直举着玉佩,两条手臂簌簌发抖也不知放下,只怕性子上来当真要在这里站上一夜。   琴儿漂亮的眼眸在夜色中像两颗琉璃珠子,脸上早没了笑意,冻得有些发青,却更美了,像一尊白玉美人。   “看来白壮士是真不想要这块玉佩了?”   白采想起长佩宫里那位心怀大志的公主殿下,长叹一口气,摇头道:“姑姑还是请回吧,女子个性太强不好。”   琴儿高高挑起柳眉,脸上再遮不住怒气,将手中的玉佩往地上一摔道:“不要就不要,谁稀罕你?!”   她出身教坊,二八妙龄就被送进长佩宫中为奴。颜似玉宠她,宫中奴才们便敬她,后来展露才智为殿下管理宫苑,更有许多人怕她。潜意识里就觉得天下的男人都该拜倒在她的裙下才是,今日屡屡在白采面前吃瘪,可说是十几年来头一遭,再加上倾慕已久的殿下忽然对温良动了真心,这一摔不管不顾,六分做戏中倒有四分真情。   可她玉佩一离手就知道不好,若不能将白采招徕过来,殿下定饶不了她。   白采被玉佩落地的声音惊得心跳一停,伸手欲接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玉佩碰在铺地的青石上。   羊脂玉配哪禁得住这般摔,立时碎成几块,千金珍宝一文不值。   “你这小丫头怎地这般任性!”长佩宫中侃侃而谈的天下第四高手差点跳脚。   他不为自己急,而是为面前这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急。襄安公主御下极严,在市井中也有传言。他真怕明天一早看见琴儿的尸体被扔在宫门外头。   琴儿正怒,抬眼看见这人真一脸焦急,心里忽而涌上股难言的滋味儿,道:“你不要这牌子,我本就要受罚,罚多罚少还有什么区别。”   她一时竟忘了自称奴婢。   白采一愣,顺口道:“当然有区别。”   琴儿见他神色软化,心中一动,顷刻间眼泪便流下来,呜咽道:“没区别!殿下本就要将我送人了,我好不容易求来这次机会,办好了还能多留几年,办不好……办不好……反正我宁死也不嫁人!”   女人哭起来本就没有道理可言,白采一时也弄不清真假,但她砸了襄安公主的玉佩,那可是天大的祸事!   他不会哄人,只能笨拙地不断道:“你先别哭!哭管什么用,别哭,别哭……”   琴儿哭得极美,梨花带雨,这时候也不曾忘了仪态。她不理终于被乱了分寸的白采,反而絮絮叨叨说起女儿心事:“你道一个玉佩很值钱吗?一点儿都不!只因那是他的东西,他的东西便都是宝贵的。我有一堆,却都不是我的,就连我自己,都是他想送就送的玩物!真要送出去,还不如摔了算了!”   初见时端庄大方的宫廷贵女,此时却像个普通女孩一般哑声哭泣,哭得这般真,真得白采近乎干枯的心都动了。   他几乎要开口,但忍住,为胸中大义。   琴儿并非作假,她是真的悲痛难抑。她被送与殿下时已错过习文练武最好的时候,虽学了些蛊毒之术,却只是锦上添花,殿下真正看重的还是她这张清丽无双的脸。   “有时我真恨不得毁了这张脸!”琴儿哭声渐渐停息,就像夏日雷雨在最激烈时骤然止歇,眉眼间显露出一点儿宫中女子的坚韧,柔声道,“可我不能。毁了这脸,就是毁了我自己。白壮士,我送您回府可好?我后悔了,打碎玉佩只能让殿下更快把我送走,须得找法子将功赎罪。”   白采被这多变的小女子蛊惑了,下意识点了点头。   待回神,两人已一前一后走出了宫门。看门小兵深深低着头,不敢看琴儿的容颜,只盯着她绣着牡丹的绣鞋,满脑门冷汗。   白采沉默着,想清了掌事宫女的算计,却想不清自己是否后悔,目光凝在琴儿手中的宫灯上,默然不语。   他突然觉得自己此时的感觉大概是与那守门兵类似的,不敢看她的面孔,将目光转向遥远强大的权势,而刻意忽略近在眼前的强大。   男人可以抛头露面,挣钱养家,女人却能让男人心甘情愿养着她。这就是女人的力量。琴儿那样的一张脸,未必不比襄安公主强大。   琴儿也没有说话。她好像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走动时发间的翡翠坠子几乎不动,细碎的步子丝毫不显匆忙。她不必问白采的住所,手下人早查探清楚,胸有成竹。   周围的百姓都自觉避开了她,或许是为她容色所摄,或许是畏惧这满身雍容气度,偶尔有一两位富贵子弟看见,也远远走开,是瞧见那牡丹宫灯。   “你不应该出宫。”白采终于找到话题,打破两人间的寂静,“回去时你孤身一个女子,只怕会有麻烦。”   琴儿淡淡道:“殿下在宫外有别院,会派人来接奴婢。”   白采的住所离皇宫很远,在京中上不了台面又不能说没身份的人通常聚居的地面。   四方院子,住五六户人家,琴儿远远就看见一位农妇模样的中年女子正提着灯笼在院子门口张望。   她看见白采回来,满面喜色大步走过来,到琴儿跟前愣住,退了一小步。   琴儿对她微微点头施礼,笑道:“这位想来是韩夫人了,奴婢长佩宫琴儿见过夫人。”   韩夫人大半辈子都在乡间劳作,哪里见过这般玲珑人物,慌忙回了个江湖人间的礼仪,脸庞涨得通红,压着嗓子道:“我是宋慈,韩宝的夫人。”   白采听琴儿对自己身边的人了如指掌,当场就不大高兴,也恢复冷淡的情态道:“人已经送到了,姑姑请回吧。”   琴儿目的达成更不多话,施礼告辞后便提着那盏招摇无比的宫灯走了。   她背过身后,白采才望向她婀娜的身姿紧紧皱起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准备这章把温良牵出来遛遛的,英雄佳人写得太顺,字数不知不觉超了。   宋慈……突然想起来的名字。   韩宝……汉堡   感谢晚华大人修文      ☆、第 18 章   宋慈是韩夫人,更确切点儿说是未亡人。   上一任武林盟主韩宝的未亡人,被韩宝临死前托付给白采。以琴儿的眼力,一眼就看出这位未亡人是对白采动了心。   她走在街上,因已近了宵禁的时辰,街上人流渐渐稀疏,到最后唯有她一个姑娘家还在街上慢慢走着。   长佩宫掌事宫女,好威风的头衔!   她习惯了,便安然,凝神思索自己的事。   宋慈嫁与韩宝三年就守了寡,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容貌说不上清秀,却别有一番质朴的好看,再加上家传的一套拍山掌,在江湖中称得上才貌双全。   白采为人正直,武艺高强,宋慈与他朝夕相处暗生情愫也是常理。   可惜韩宝生前在武林中威望太高,又是白采拜把子的大哥,这两人的好事只怕成不了。   琴儿这样想着,心中竟生出股无由头的快乐。她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哪怕撑到殿下登基九五没有被送给别的男人,也没福分继续伺候殿下。而自己这般才貌都难与所爱的人厮守,那丑妇人又如何能心想事成?   殿下喜欢她,就像喜欢一件玩物,教琴儿宫中规矩的老嬷嬷说,这叫“宠”。   为人姬妾,争奇斗艳,为的就是一个“宠”字。但琴儿知道自己被宠得心野了,她不想当姬妾,因为姬妾的宠不能长久,她想被殿下像夫人一样爱重。也不需多,殿下对温良的十分之一就够了。   拐进一条小巷,去殿下在城西的别院还要穿过三条巷子。   琴儿有些累。她特意赶在白采前头到城门上等他,走得本就快,后来在冷风中站那么久,再一路送白采回来,不会武艺的少女双足已经从酸变得发软,一步一步就像在云端飘。   她似无所觉,髻边的翡翠坠子摇得更厉害了,在灯光中晃出碧绿的光。   “啪!”   她手中的宫灯落在地上,烛火碰到绘有牡丹的灯壁,瞬间烧起来。   几个黑衣人从阴影中窜出来,架起昏迷的少女,敲开了巷子里一扇破旧的小门。   无论浸淫多少年,京城的黑,永远比人想象中更黑。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云雨过后,颜似玉搂着项古的腰,手中柔软的触感说明这是一个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的手指捏在项古腰间,那里已经布满红紫的指痕,书生忍着,从来不叫痛:“本宫有没有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殿下在第一个晚上就说了。”项古似乎专心盯着手上的头发,一根一根拆解。他的头发披散下来,和颜似玉的长发混在一起,不知不觉竟互相纠缠,一时分解不开。   “身体像,性格像,连做事都像。”颜似玉轻笑着,黝黑的眸子却无半点笑意。   项古的手一抖,扯断手里一撮头发。他仔细循着断掉的发丝往上看,发现是自己的头发才长舒一口气:“属下听说温大人是废帝手下能臣干吏,殿下是在夸属下吗?”   颜似玉握住他的手,连带包住了那纠缠不清的发,沉默片刻才道:“他很能干,但到底年轻气盛,没有你圆滑。”   温文的事,项古只零零碎碎了解一点,大半是从温和的信件中知道。董彦管理长佩宫的杀手,颜似玉却独独将与温和联络的任务交给了他,大概也是因为他确实和温文很像。   “温大人太不识时务,难成大事。”   颜似玉闻言笑得厉害,顺势将他搂得更紧,胸膛在笑声中一颤一颤,道:“他年轻气盛,本宫比他更年轻气盛。差别在于,本宫比他强,所以他的倔强就成了不识时务。如今本宫已无年轻时的肆意张狂,他却死了,永远的死了。”   项古心跳得很快,明明听见颜似玉说温文死了,他应当高兴,可胸膛下头却愈发沉重,好像一直认定的东西变了,闷闷的疼。   “他死了,殿下还有我。”   颜似玉看着他,想问他,这个“我”是谁?   可他最终摇了摇头,嗤笑道:“本宫有的人太多了,不差你一个。”   项古无话可说。   “那张地图给温良送去了?”   “已经送去了。”   提到公务,项古的神情柔和许多。这是他的一大古怪之处,床笫之间时往往板着脸,谈公务只要不是在长佩正殿,便总隐隐带笑的模样,看上去游刃有余。   “殿下这么肯定西麓会在今年秋天出兵?太傅一党还未与我们真正开战,若古特足够聪明,他应该会等我们自己内乱。”   “西麓内部的问题不比我们少。”颜似玉道,“无论是本宫、皇上还是太傅都是有分寸的人,心里还有这个国家,而西麓那群野蛮人可不知共攘外敌的道理。古特整合西麓后将开战时间生生往后推了一年,再不出兵,他这个大汗要忙的就是内战了。”   “那殿下不如派……啊!”项古刚刚柔和下来的面孔又僵了,他抓住颜似玉的手,皱眉道,“殿下,明早属下与温度温大人有约。”   颜似玉的手不理项古微弱的反抗,加大力量揉捏他多肉的地方,亲吻着他的耳朵道:“你早上总是很忙。古特那里本宫早埋了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淮南军和江北军都为这场仗准备一年了,这江山丢不了。”   “可是军队人数……呜……慢一点,慢一点……”项古的手臂已经勾上了颜似玉的后背,白净的脸微微泛红,满是隐忍。   颜似玉的眼睛很冷,牙齿狠狠咬在他的脖子上,声音闷闷的:“淮南军加上江北军,只要没人捣乱,足够了。”   “殿下……”   “没有人会捣乱对吗?”颜似玉一只手捧起他的脸,笑容很淡,也很寒凉,“回答我,对吗?”   项古呆住,声音忍不住发颤:“对。”   这一夜,颜似玉知道自己枕边的人没有睡着,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   他非但没有心疼,反而觉得快意,和项古的恐惧一样秘而不宣的快意。   这种快意只持续到第二天清晨。   琴儿失踪了。   “琴儿送过白采后只会去别院,再找附近的人问一问。”颜似玉披了红色大氅坐在桌边,因是内室,他里面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亵衣,暗红下露出亵衣细细的衣带,很不在意的模样。   董彦低头不敢看襄安公主,略带忐忑。他管着别院里的刺客,官面上的东西却被项古管着,道:“两家距离太远,就算琴儿姑姑是直着往别院走,之间也有不少人家。要不要从官面儿上找个由头?”   几十户人家一齐失踪,想不引起注意太难,需要官府的文书才能动手。   项古今早没去成温度那里,直接去了御医院,因为昨晚伤着了尴尬的地方。本来这种伤不适宜让御医看,自己抹点药就行,但颜似玉不准他自己弄,必须找御医。   这件事颜似玉也没准备让他插手:“既然人是从白采那儿回来时丢的,自然该温度负责。他估计还巴不得领这差事呢。”   “琴儿姑姑知道的不少,被温度找回来怕是要吃苦头。”董彦说得委婉,其实温度真把人找到,十有八九不会放回长佩宫里。   颜似玉颦眉,压着怒火道:“只能让温度找!别院里还有几个人别告诉本宫你不知道!”   琴儿跟在他身边好些年了,养只宠物也该养出感情了,更别说是如花解语如玉生香的大美人。他不是不急,而是不能让人看出他急。   眼见就要入秋,西麓的局势半点不能放松;白采大张旗鼓召集江湖好汉为国效力的事不能不管;再加上前段日子董彦派了不少人去追杀温和,回来的只有七成。饶是长佩宫家大业大,也经不起这般消耗。   董彦觉出主子的烦躁,不敢再提琴儿的安危,转而拿出一封折子。   “弹劾?”颜似玉的心思果然被引开,他看了奏折内容,挑眉露出个笑,道,“你已经有想法了?”   董彦点了点头,肯定道:“苏丹青是太傅门生,没道理为西麓卖命,应该是被收买了。”   “先别动他,派人监视着。苏丹青无缘无故跳出来弹劾项古,用的还是这么可笑的理由,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是故意挑起长佩和太傅老东西争斗。颜烨眼界小,却未必看不见虎视眈眈的西麓,本宫等着他和老东西的反应。”   董彦问道:“会不会失了先机?”   颜似玉冷笑道:“能站在本宫对面活到现在的,哪个不是人精。这场斗不起来,最多就是点毛毛雨。反而是西麓古特,他遇刺重伤令西麓失去了在颜烨登基前几年趁乱发兵的机会,部族内早有怨言,只要再加上一场大败,他这大汗就可以退位让贤了。”   董彦管不住自己的嘴道:“本朝如今的兵力对上西麓,属下担心未必能胜。”   江北军的主要责任还是抵御北方异族,不可能抽调太多兵力对抗西麓,而西麓的老对手淮南军这些年因为上层斗争,战力下降得厉害。至于人数最多的淮河军,真正能打仗的顶多也就万把人,这还是温良一年中调教的结果。   颜似玉的回答只有两个字:“能胜。”   董彦不知主子的自信从何而来,还要继续劝谏,就被颜似玉斥退。 作者有话要说:  项古有隐藏身份哟!   笨笨无论看文写文,只要小攻够萌,就经常把小受忽略了。   %>_<%温良再不出场这文可以很欢乐的奔向无CP大道了。   有人想看无CP吗?   这章下面请大家给个建议。   ☆、第 19 章   江淮一线都不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这里没有圆圆的落日,也没有孤寂的烟云,更没有名字中那条早已干涸的河。有的,只有血、铁还有男人。   膀大腰圆的炊事兵一手握一柄木勺,一手从推车下头摸出一只木碗,面前摆一只大铁桶,里面是满满的糙米饭。勺子一挖,往木碗上一扣,糙米刚刚好平了碗沿,很快有一只粗糙的大手接过木碗,走向下一个盛菜的大桶。   忽然,一只与众不同的手接住了木碗。这只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粝,隐约能看见手掌上常年握住兵器而磨出的厚茧。可炊事兵还是看出了不同,这只手太干净了。五大三粗的士兵们听见开饭都是急匆匆赶过来排队,手上多少带点儿泥土或者汗渍。   炊事兵抬起头,看见一张刚毅的脸。   “温将军?!”他低呼一声,瞪大眼睛看向温良,“您,您怎么来这儿吃?”   温良笑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碗,打趣道:“我只是副将,你可别给我瞎升职。”   说完,不等炊事兵回神,自己走向下一个大桶。   今日的晚饭是土豆烧肉,肉只有一点儿肉末,比蚂蚁大不了多少。温良在一个空桌上坐下,很快来了两个汉子端着碗也坐下了。   一个又高又瘦,没带头盔的脑袋上用稀疏的头发勉强绾了个髻,焦黄的脸皮看上去像没几年好活的了。   一个健壮如熊,皮肤黝黑发亮,一双黑白分明的牛眼,年轻的脸皮上写满了年轻人的固执和朝气。   “将军,你心情好了很多啊!”那年轻人刚坐下就急急道。   温良想起自己帐篷里那张写满标注的地图,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他轻咳两声,勾着嘴角道:“吃饭,吃饭。”   黄皮汉子出身江湖,从军报国也改不了嘴贱的毛病,乔侃道:“美人如花隔云端,将军莫不是憋不住了?”   “咳咳咳!”这次咳嗽的不是温良,而是那年轻人:“黄不定你嘴上小心点儿,那是公主!公主!”   “窦沙暴也就你这乡巴佬把公主看得跟天上的神仙似的。公主也是人,也会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当年老子被她那副俊俏模样唬住,可栽了老大的跟头。”黄不定说起被人栽了跟头还挺得意,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这可是他跟人胡侃的大资本。   窦沙暴瞪大牛眼强调道:“那是公主!”   在他心目中,一个男人,打过外敌、扩过疆土、睡过公主这辈子就圆满了。   “俺也不求那么大一张地图,俺就求公主给俺的衣服上缝一针,一针,”他伸出食指,也不知比的是“一”还是“针”,喘着气道,“俺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瞧你那德性!给你送地图你认字吗?”黄不定道,“而且你以为是个公主了不起?差得远哩!几百个公主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襄安公主。”   温良安安静静吃饭,听两个亲兵吹牛,脸上却实在做不出平时的冷硬,即使不笑也忍不住流露出淡淡的暖意。   襄安公主亲笔制作的地图。说不心动是假。   那么忙碌的一个人,那么冷心冷情的一个人,会亲笔对照书册记载用黄豆大小的字写下那些繁琐的标注。   “我要不要送回礼?”他忽然问道。   两个亲兵正争得开心,听见这话都不由一愣。   黄不定老成,反而不如年轻人爽快。窦沙暴挠着脑袋道:“襄安公主什么都有吧,咱们这穷乡僻壤也没啥好东西能送。”   这话在点子上,三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黄不定道:“要不将军亲手做一个玩意儿送她?”   温良额头上好不容易渐渐消下去的纹路又鼓起来,硬邦邦道:“我不会。”   窦沙暴道:“那您也写点儿什么?”   温良的眉头更紧了,道:“我每天都写信。而且太费功夫的东西没时间弄,西麓正召集兵马呢,我送他太费功夫的物件他立马得下旨大板子揍我。”   三人讨论许久,直到晚饭时间结束都没有结果。   不费功夫怎么能见心意?黄不定年轻时候倒对一个江湖女子干过大庭广众之下求爱的混账事,但一来温良的性格干这事儿反而假得很;二来襄安公主再厉害也是金枝玉叶,这么干得被言官骂死;三来温良还是延庆公主的驸马呢。   窦沙暴则觉得将军每天一封信已经够记挂了,啥唬头都没真真切切的记挂好。瞧黄不定的婆娘,就为那一时心动嫁给了黄不定,现在天天守活寡,好几年也见不到夫君一面。   温良在江淮军中是副将,吃完晚饭就可以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平时他还会在军营里转转,今日被那幅地图美得晕乎乎的,做什么都想着京中那位殿下,索性回房间休息。   他是个严于律己的老实人,在江淮军中再找不出第二个。就连原本在淮南军中给他当传令兵,后来跟着来江淮军的窦沙暴都忍不住隔段日子从镇子上买些酒喝,黄不定更是酒色均沾,在军妓营里是出了名的冤大头。温良见他们和军中将士打成一片,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江淮军毕竟和淮南军不一样。   所以他的房间比大多数士兵都简单,真就是个睡觉的地方。最大的差别大概是墙上那幅硕大的地图和桌子上上好的笔墨纸砚。   温良抬头看着这张图,想着哪天请镇子里的先生临一份。他喜欢在地图上做标记,而殿下的亲笔他哪里乱写乱画。   本朝的边境在地图上是一条巴掌长的黑线,江淮军和淮南军大概在巴掌的中指第二个指节的位置,两者紧紧相邻。江北军则在本朝北方边界线上,数万兵马抵挡异族绰绰有余,能调到南方边界的兵马却不多,毕竟两地相隔太远了。   这条边界线的任何一点都可能是西麓进攻的突破口。   如果古特的脑子没有在温和的刺杀后被烧坏,他肯定不会选择江淮和淮南地区动手,东边和西边的城镇中都没有足够数量的守军,很难坚守到援军到来。   殿下也没有非要守住那些小城的意思,他甚至要求温良故意拖慢行军速度,让西麓多占几座城池后以分散他们的兵力。   边界之外的西麓是一片平原,只有少量的城池供本朝人和西麓人交易,西麓军一旦逃回老家,何等精兵良将都奈何不了他们。温和当初没有当场杀了古特,就是等着他入侵,好瓮中捉鳖迎头痛击,长佩一脉也可借这次机会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   江北林松已老,生老病死不可违逆,而温良正当壮年,他缺的,只是一道圣旨。   但是被西麓攻占后的城镇里的百姓怕要因此受苦。   他长叹一声。进京之前,他守卫的边境从来没有丢过一座城池,进京之后,颜似玉让他放弃那些百姓时笑得云淡风轻,活生生的人命,比不上冰冷的权势。   将士们从戎是为了保家卫国,他将来却要为了保存兵力舍弃百姓,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温良的手指抚摸着地图上标有京城的黑点,想起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城,心里就涌上一股股悲凉。   废帝不是一个好皇帝。当年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江山社稷追随颜似玉,却不敢说自己对从龙之功没有觊觎。淮南将军已经是实权将领中最高的职位,那时的他想要封侯,而封侯需要泼天的大功。可是当他真正带兵打进京城,颜似玉问他,是要封侯还是要当他的入幕之宾,他选择了不那么风光的入幕之宾。   从那时起,他就厌倦了京城。达官贵人们的嘴脸令他恶心,拖拖拉拉的官僚让他忍无可忍。颜似玉是他在京城中唯一的贪恋。   启帝刚刚登基时温良就发现,颜似玉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一边不将人命放在心上,一边努力维持着国泰民安。若他把这天下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就精心照料着,若他发现这江山不知何时被自己的父兄“窃去”了,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将辛辛苦苦造就的一切安乐毁了。   而当温良开始怀疑颜似玉是否会是一个好皇帝时,颜似玉指着议政殿,只用一句话说服他——没有比孤更合适的人。   在看穿人心方面,颜似玉简直灵得像一个妖怪。   也许颜烨没有颜似玉的才干,但他足够安稳。温良考虑过从此解甲安心当颜似玉的入幕之宾,谁当皇帝都不管,反正无论颜似玉最后是功败身死还是一飞冲天,他都陪着他。   刚有这种想法,颜似玉又那般神异地问他,你能眼睁睁看着我操劳,看着我身死?   温良不能,所以他开始在京城怀念边疆。   如果不是知道颜似玉会这般用心琢磨他的心思,就必定还要用他,温良都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从京城的大染缸里维持自己的锐气。   一边怀念,一边提醒自己,早晚要回来的。   可是,终究有什么东西变了,他已经成为颜似玉手中的刀,而非为国尽忠的将领。   温良想到这里,忍不住苦笑一下。他强迫自己把思绪移到别处,再次思索起送给颜似玉的回礼来。   他不会做什么东西,但是镇子里肯定有人会。他可以找人学,做一件男女皆宜的随身物品送给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黄不定——黄布丁   窦沙暴——豆沙包   送什么东西好呢?这是个问题。      ☆、第 20 章   血,滴滴答答地落在丝袜旁,那弓形的脚背微微勾起,布料下每一根脚趾都绷到最紧,却不敢移步。   黑暗中只有两个人,一个快死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死。   琴儿雪白的身子染了尘,依然亭亭站着,倔强而愚蠢地站在那将死的人面前,嫣红的唇被咬得发白,明亮的杏眼干燥得惹人心疼。   她很怕,恐惧中居然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柔声道:“这位壮士,你……还好吗?”   那个被吊起来的人当然不好,但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话头。   “还没死。”粗哑的男声有气无力地道,可那语气中有一股力量,这股力量让琴儿故作坚强的心突然找到一点依靠。   她抱着希望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他们抓来?”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男人似乎很老实地道:“我叫韩煲鲍,东湖的一个江湖剑客。他们抓我来问一样东西的下落。”   他的眼睛没有看琴儿衣衫不整的身体,再漂亮的女人对现在的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琴儿充满灵气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也不怕男女有别了,带着几分自暴自弃:“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怕我是他们派来诈你的。我只问你一件事,他们是谁?”   韩煲鲍被吊在半空的手臂动了动,头顶上的锁链一阵响动,惊讶道:“你不知道他们是谁?”   琴儿干脆坐在地上,被扯破的裙子遮不住纤细的小腿,在黑暗中白得晃眼,上面青紫的指痕更加刺目。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香囊,是少年男女常用来定情的礼物,黑暗中看不清上面的图案,她把玩得很认真:“我男人的敌人太多,我不知道他们是哪一伙。”   韩煲鲍竟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一丝快乐,好像提到自己的男人就能感到满足:“你真是个小姑娘。被人糟蹋了都不知道他们是谁。”小姑娘才会用这么憧憬而满足的神情思念她的爱人。   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还慢悠悠地吊着琴儿的胃口。   琴儿最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道:“他们只是群咬人的狗,没一会儿该死了,我得弄清楚他们的主子是谁,好叫我男人给我报仇。”   韩煲鲍沉默片刻,终于道:“他们是废帝旧臣的手下。虽然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男人估计没多少本事,但好在那群狗的主人也没多大本事,希望你男人能帮你报仇。”   这段话太长,他的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异声,琴儿知道这是血沫往喉咙口涌又被咽下去的声音。   “你不信我,我怎么能信你没骗我?我男人的本事大得很,说不定你是故意利用我呢?”琴儿眼珠一转道,“本姑娘自认还是个挺有分量的人物,他们把我们关在一起,只是为了用你吓我吗?”   韩煲鲍笑了,嘴里的血从牙齿缝里涌出来,染红了他的下巴:“听你这么一说,我反而信你了。那群人很蠢,最聪明的一个被我杀了,剩下的没那个脑子骗我们。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怎么不怕我?”   他四肢的皮肉都被烙熟了,没熟的地方也布满伤口,鞭子还是轻的,用小镊子生生夹下的肉半挂在身上,血一滴一滴沿着碎肉落在地上。这副模样,便是地下的恶鬼都望尘莫及。   “我很擅长蛊毒之术。”琴儿坐在地上,雪白的丝袜上被韩煲鲍的血弄脏了,她优雅地脱下,就像之前脱下被那群人的脏手碰到的鞋子,“你见过活人身上爬满白花花的蛆吗?你要努力多活一阵,或许在你死前还能看见。”   韩煲鲍抬起头,脸上神情不知是惊讶这么美丽柔弱的少女竟是恶名远扬的蛊师,还是畏惧她不动声色间已在那些人身上下了蛊。   他忽而哈哈笑道:“那我真要努力多活一阵了。”   琴儿听他笑得豁达,反而惊讶,见他嘴巴里的血一刻不停地往外涌,往后退了退道:“你若信我,不如求我看看你中的毒。”   韩煲鲍摇头笑道:“能让人吐血不止的毒,最有名的就是天下第一奇毒的杜鹃泣血了吧。”   琴儿借着细微的光仔细打量他的神色,也摇头道:“杜鹃泣血之所以为天下第一奇毒,是因为它的毒性依人而定,有的人吃下去半点事没有,反而能强身健体,有的人吃了却非死不可,看来你是第二种,我确实救不了。”   韩煲鲍早知道杜鹃泣血无药可医,听见她这么说,心里还是忍不住有点失望。他吐着血,绝望地笑道:“天下第一奇毒,毒的不是药,是女人心。”   杀他的也不是杜鹃泣血,而是他心中爱的女人。   “女人的心总系在你们男人身上,若你能让一个女人心悦诚服,便是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愿意的。”琴儿将心比心,满身雍容高贵早被人糟蹋殆尽,这遍体肮脏倒符合她官妓的真身。   韩煲鲍道:“她和你不同。她是官家小姐,从一出生就注定要为家族奉献自己。我趁着她家落败,强占了她,落到这种境地也是我自作自受。”   “未必,说不定她原本就是施展美人计想骗你的秘密呢?要是只为报复你强了她,早把你杀了,哪用受这些零碎苦头?”琴儿将话题引回韩煲鲍的秘密上。   韩煲鲍与她说了这般久的话,心防放下许多,淡淡道:“我只是一个江湖人,不想管朝堂上的事,那个秘密也是无意间知道的。等我死了,这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又少了一个,也少了许多是非。”   “你不怕那些人顺着你找到其他知道秘密的人?”琴儿旁敲侧击,“或者你告诉他们一个假消息,引着他们招惹些不该招惹的人,不是比现在好很多?”   韩煲鲍笑了,黑暗中居然也有几分风流俊逸,道:“他们不是已经招惹上了吗?你不知道韩煲鲍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谁。温温和气袭龙斿,薄晚轻云忽便收。长佩宫四杀手中有两人擅长毒术,你不是柏青云就是胡寿。”   “我是胡寿。至于你是谁……我大概知道。”琴儿也不否认,而是拆下自己散乱的发髻,腰间丝绦作绳,五指作梳,很快挽好一个干净利落的坠马髻,怕自己第一次以四杀手的身份亮相坠了名头似的,带有翡翠坠子的金步摇被她随手放在地上,“柏青云对蛊毒不过略通一二,你们将他传得神乎其技,不过是因他杀人手法太过高妙,仵作瞧不出人的死因,便将之推到毒药上。而且,他已死了。”   韩煲鲍初时只道她是长佩一脉中哪位重臣的妻妾,后来见她临危不乱,又自承擅长毒术,才大胆猜测她的身份,实际上并没有太大把握,没想到竟歪打正着猜对了。他后怕道:“谁能想到扁叟竟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被你骗倒的人一定不少。”   “你怎么知道我是美人?”琴儿坐在背光处,韩煲鲍看不清她的脸。   “美人的一言一行自然与旁人不同。”韩煲鲍理所当然地道。   琴儿想笑,可勾起的嘴角总那么僵硬。   她到底是一个女子,身体的肮脏足以让她嫁与殿下的美梦支离破碎,再美得仪容也毫无用处。   好在,她依然是一个对殿下有用的女人,她必须在殿下知道自己失贞之前立下足以留在长佩的大功。   “胡寿擅长的除了毒还有蛊。你把那些人想要知道的秘密告诉我,我就让那个下毒害你的女人死心塌地爱上你。”   韩煲鲍手上的锁链又一阵响动。他以为自己都快死了,没什么能打动他,居然在这样一句话下心动了。   他努力不动声色道:“我都死了,还要她爱我干什么?一辈子为我守寡吗?”   琴儿轻蔑地打量他,口中充满诱惑地道:“你不恨她吗?你不想让她后悔一辈子吗?”   韩煲鲍大量失血后神智本就容易模糊,琴儿与他说话时拿出的香囊中是令人神志不清的药粉。他此时只觉得琴儿每一个字都说到他心尖上,恨不得立刻答应下来,将自己知道的通通告诉她。   韩煲鲍发觉自己不对劲,一咬舌头,借着痛楚用力转过头,道:“我不会说的。”   琴儿笑了,没有半分愉悦,反而满眼悲伤,只是猎人对猎物志在必得的习惯性的笑容:“这药发作起来很慢,也很容易解。但是你的身体早就习惯了疼痛,再刺激也清醒不过来。”   韩煲鲍又支撑了约莫三炷香时间,手上的锁链摇得很响,把看守的人都引来了,全被琴儿糊弄过去。   那群人将琴儿和韩煲鲍关在一起,确实只是为了用韩煲鲍现在可怖的模样吓吓弱不经风的名门贵女。但他们绝想不到,这个不会武艺、毫无江湖经验的少女,会是大名鼎鼎的胡寿。   琴儿没有离开过京城,记在胡寿名上的命案大多都是颜似玉故意造势,她本人确实只是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没有三头六臂,只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和一身蛊毒之术。   “淮南兵符在东湖纪家。”   韩煲鲍终于吐出了他这辈子最后一句话。   被一根有着碧绿坠子的金步摇在脖子上刺破一个小洞,毒发身亡。   他明知天下第一奇毒是女人的心,竟还是死在了女人手下。   东湖纪家……   琴儿将步摇擦了擦插在头上,幽幽叹一口气。   温和的新婚妻子就是东湖纪家的掌上明珠,怕是早瞄上兵符了,也不知这功劳还能分给她几分。   如果韩煲鲍没有中杜鹃泣血的毒,他身为前任武林盟主韩宝的义子,拿捏得好说不定是对付白采的利器,偏偏他活不长。   她没了清白的身子,殿下再不会碰她,必须立下一个大功,才能巩固自己在殿下身边的地位。   这功劳,可去哪里寻?   忽然,她想到一个人——白采! 作者有话要说:  韩煲鲍:汉堡包   感谢晚华大人修文!   ☆、第 21 章   颜似玉收到琴儿平安的消息时,正在看战报。   他发上插了一根与他通身华贵打扮格格不入的素净玉钗,钗子上细细雕了龙凤,纠缠不清,祥瑞中带着点点暧昧。   “看来温和的新婚贺礼,本宫真该送他几朵纸花。”颜似玉浅浅叹息一声,随手将琴儿的信放到手边的小火盆里,转眼间化为灰烬。   项古看见主子的动作,知道琴儿的事自己插不上手,但长佩与温和的联络一直由他负责,担心道:“温和那里出事了?”   颜似玉左手是边关的战报,右手是本朝南边一线的地图,正互相比对着,随手从地图下又抽出一份密报扔给项古道:“他骗了人家姑娘,说不定还要灭人家满门呢。”   杀人,才能灭口。   项古忙把密报打开看了,脸色越来越阴沉,咬牙道:“太不像话了!婚姻大事,岂可当做儿戏?纪姑娘真心待他,他纵然对她毫无心思也不该这般,这般……图谋不轨。”   颜似玉抬眼打量他,讥笑道:“温家人中,除了温良之外还有谁是好的?”   当年他自认待温文不薄,到头来竟屡屡被背叛。   项古神情古怪,盯着那密报好一会儿才深深叹一口气,摇头道:“各有各的缘法。”   颜似玉道:“西麓已经挥兵北上,本朝半月之内丢了三座城池,看这样子还要继续丢下去。皇上那里可有什么说法?”   “本朝只有江北军和淮南军两支军队能用,”项古皱着眉头道,“江北军要防着北方异族,皇上的意思是请殿下派江淮军和部分淮南军顶上。”   颜似玉轻笑一声,道:“皇上这时候还不忘探本宫手里的兵力啊。”   项古沉声道:“西麓来势汹汹,而本朝自先皇登基后屡次裁军,就算压上江北军和淮南军也未必能顶住。殿下还是要劝劝陛下,这江山毕竟是颜家的。”   “西麓号称五十万大军,怕是把马都当人算了。”颜似玉不以为意道,“而且西麓内战不断,古特大汗遇刺后身体远不如前,只要战争拖下去,古特很快就会镇不住那些被本朝金银美人迷住了眼的部族首领,赢的一定是我们。”   “殿下,战争拖下去,受苦的还是百姓啊!”项古跪在地上,深深磕下头道。   颜似玉看都没看他,沉默片刻,突然抿唇笑道:“昨晚还在本宫床榻上扭得欢实,一穿上衣服倒要当直臣了?”   项古俊脸涨得通红,不理主子的胡言,硬邦邦道:“若百姓不能安乐,即使殿下最后得到您想要的,满目疮痍的天下,还有什么意义?”   颜似玉若有所感地放下笔,一步一步走到项古面前蹲下来,幽深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你变了,变了很多。”   项古偏开头避开他往自己脸颊上抚摸的手,道:“书房之内,殿下还请自重。”   “对不自重的人,何必自重呢?还记得吗,你怎么在花园里对本宫张开大腿,手指怎么剥掉本宫的衣裙,你的手指又怎么为自己准备……”颜似玉离他越来越近,嘴唇紧紧贴着他的耳朵,脸上带着充满恶意的笑。   项古脸色已经由红变青。   颜似玉知道自己这样不对。项古是位能臣,若非居心叵测,他比董彦好用很多。他应该稳住他,让他心甘情愿为自己卖命。可是他讨厌他的脸皮、他说话的语气、他偶尔显露的风骨,唯一喜欢的,大概是他在床榻间的知情识趣。   他会让温良延缓出兵,但绝不会如项古想的那样慢。他还要民心,要民心就不能让人看出故意延缓的痕迹,而要和颜烨抢民心,淮南军出兵就不能比江北军慢、战绩不能比江北军差。   哪怕淮南军早已经不在他手中,头上却一直顶着长佩宫的牌子。   他故意误导项古,激怒他,然后折磨他。   “相关事宜本宫已经交给董彦去办了,你只要糊弄住皇上,随时将他的动静告诉本宫就够了。”   项古被颜似玉抱在怀里,却浑身发冷,就像被一条巨蟒缠住,喘息不得。   “殿下能否明明白白告诉属下,属下做错了什么?”   他希望是自己的猜测错了,可是这段时间以来殿下几乎是明明白白在针对自己。   颜似玉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眼角斜向上挑着,勾起的唇角流露出几分得意,哑声道:“你做错了很多,多得让本宫有点喜欢你。每天处理那么多公务不累吗?”   言下之意,是要收他的权!   项古惶恐了。他不是一个贪权的人,可是他现在非常惶恐,他不得不去想主子收他权的原因和后果,而无论是哪一个,他都承受不起。   “殿下……”他的声音发颤,琢磨不出殿下到底查出了多少,或者干脆就是在诈他。   颜似玉非常喜欢他战战兢兢的样子,所以他松开了他,昂首挺胸坐回座位上,目光再次落到站报上:“你回去吧,把董彦叫来。”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等待判决的过程。   颜似玉不会立刻处理了他,他相信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多纵容项古一段时间也无碍大局。   离开颜似玉的怀抱,项古至少表面上顷刻间镇定很多,恭恭敬敬地磕头退下了。   他很聪明,胆子也很大,只是在颜似玉面前会控制不住自己。   退出颜似玉的视线之后,他不怕了,沧桑而俊逸的脸上慢慢浮上一丝笑。   颜似玉是一个非常自傲的人,他太聪明,一旦鳖落入自己的瓮中,就开始洋洋得意,有恃无恐。   项古不知道自己是否就是那只鳖,自己是不是颜似玉目前捉到的唯一一只鳖,但是他知道颜似玉开始放松紧惕了。   颜似玉将颜烨的目光引到京中权力之争上,暗中调兵遣将,项古却将自己当做饵食,只求吸引颜似玉几天的注意力。   即使没有了权利也没关系,只要他没有死,他们的计划就不会有变化。   其实项古知道,自己失去了在长佩宫的地位,那个计划的危险性很大,他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只求无愧,胜负无妨。   可是……带这样的信念,如何能够成功?   项古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再维持不住,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变成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   他真的被颜似玉折磨得快要发疯了。每次对上那双幽深的眸子,他就抑制不住恐惧和对自己的厌弃。   他挣扎着活在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看这个人万劫不复。   可他仍然是一个人,而不是复仇而来的恶鬼。人有七情六欲,他放不下自己的牵挂,抑制不住自己的恐惧,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活下来的初衷。   这天下,如此诱人也如此肮脏。   他无论重活多少遍,都只是历史中一个不光彩的小人物,为自己的信念拼搏的同时,身边并肩奋战的人越来越少,有的死了,有的离他而去。   到现在,他依然在长佩宫里,在那位殿下的怀里,孤军奋战。   他和他纠缠了大半辈子,颜似玉依然坚定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并且越来越接近,他却一直在失去。   如今颜似玉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怀念,他敏感地知道,他终于可以摆脱令自己抬不起头来的可耻过去,但与此同时,也失去了颜似玉的眷恋。   眷恋,一个非常轻柔的词,没有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的固执,也没有山无棱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的决绝,只有烟雨蒙蒙般温柔浅薄的情愫。   正如曾经的温文,轻轻浅浅,轻易就能被抹杀。   项古压下心中莫名翻涌的苦涩味道,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董彦在长佩宫中居住的客房前。   他敲了敲门,门开了。   董彦着一身干干净净的黑色长衫,头发披散下来,腰间悬一块翠绿的玉佩。年轻白净的面孔上藏不住骄傲,就像一只趾高气昂的黑孔雀。   与他相比,项古确实老了,言行举止都透露出浓浓的疲惫,淡淡:“殿下让你过去。”   董彦的目光有几分奇特,并非全是受宠的欣喜,而是尴尬道:“你知道,殿下他……”   项古抬手阻止他说完,,眉宇间深深的丘壑凸出来,道:“若要命就管住自己的嘴。”   他终于确定,董彦也爬上了颜似玉的床。   心口闷闷的苦,不可与人言说的隐秘的痛苦。   他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原来不过是颜似玉床榻上比较长命的一个。   董彦只是冲动,并不是真傻,当下感激地笑了笑。也许是因为发现自己原本以为的小小牺牲变成难以忍受的巨大屈辱,他对项古这个勉强算与自己“共患难”的人也有了几分好感。   他不知道,项古是自己愿意上颜似玉的床。   “殿下没有长性,你若受不住,暗中多让人送几个干净的玩物进来。”项古道。   董彦点点头,聊家常般道:“我省得。上次那个岭北太守说要送人,到现在没有动静,也不知还送不送。”   项古听出董彦与他交好的意思,苦笑一下,猜测是自己失宠的消息还没有传开,否则董彦现在肯定是另一副嘴脸。   “你自己拿捏,别太露痕迹,殿下知道会生气的。”项古敷衍道,“我最近身体不适,可能要闭门休养几天,长佩宫里的事,要多劳烦你了。”   董彦一愣。西麓发兵,襄安公主、皇上和太傅同时停战,他们这些打嘴仗的文官确实清闲不少,但是后勤粮草等杂七杂八的事也不少,光粮草兵器的分配上就要和其他党派的人争个你死我活。项古这时候闭门修养,自己身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   董彦没有多问,想起前段时间殿下的表现,也猜到缘由。   “保重。”他只说这两个字。   伴君如伴虎,说不定他董彦有一天还不如项古呢。   他知道自己脾气太张狂,尤其爱与人争,如今项古不能和自己争了,不妨多结一个善缘。   项古笑笑,拱手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猜到项古的真身了吗?   又看了一遍《古今传奇·武侠版》。   想当年《开唐》连载的时候每期必买,书架里两排满满的言情小说,一排满满的《古今》杂志。离家两年,回去的时候却已经跟不上连载的新文了,只能买了三本断断续续的,就算不完整,质量还是在那里啊!   现在武侠题材的小说好冷,读者少了,作者也少了。梁古金温四大家难以超越,好歹多出现几个小神儿啊!   感觉妹纸写的小说总是少了几分武侠的热血和果敢,多了缠缠绵绵的情爱,写打斗也难以写出生死相搏的气魄。推荐一个作者,清朗(赵晨光)。曾经在《古今》上看过她的《如星》和几篇民国文,立刻喜欢上了。她的耽美文基本主受而且虐,但是纯武侠文和民国文非常好看,人物刻画和逻辑杠杠的。   ☆、第 22 章   “报——”   “闭嘴!”颜烨将手边砚台狠狠砸在那侍人身上,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脸都显出几分狰狞,“又丢了哪座城?”   苏丹青那封弹劾项古的奏折送上来的半个月后,西麓就同时袭击了岭南、河渡、湖南三座城池,其中只有岭南因距离淮南军较近,太守又通晓军事得以保住,之后西麓大军更迅速向本朝推进,几乎没有一座城池能阻挡住西麓十天以上。   侍人趴在地上颤声道:“是,是江北太守叶闻天的折子。”   颜烨心中一喜,忙道:“快呈上来。”   待打开奏折,见是一封请战书。   “……前淮南将军温良死忠于襄安公主,其深得淮南军民心,纵兵符失落亦不得不防……江淮将军李科既无凌云之志亦无领兵之才,手下江淮军不足为陛下虑……臣知陛下欲借机削弱两军兵力,然淮南军战功赫赫,若再填功勋,怕成尾大不掉之势;江淮军中有温良卧龙待飞,再得机缘唯恐再复淮南军前路……”   颜烨看到这里神色不愉。叶闻天请战在他意料之中,可他将温良捧得如此之高实在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嫌疑。   “……朝中良将诸多,臣有幸见羽林军统领高杰……(这里一长串人名省略)等,皆栋梁之才,唯惜璞玉未琢,难独当一面。本朝太平百年,独淮南、江北两地屡生战事,故得温良、林松二将,今国难之时,臣请陛下择选青壮辅以老将,为来日筹……”   颜烨暗暗点头。这叶闻天虽是草莽出身,奏折写得简陋粗糙,却很明白道理,一字一句都写进他的心坎里。   “……但温良不除,长佩堪忧。臣虽与温良相交莫逆,不忍见其忤逆,泣求陛下……”   颜烨瞳孔收缩,猛然合上奏折!他脸上神色复杂,似喜似怒,一只手指夹在奏折中欲翻不翻。如此半响后,他才道:“宣温度进宫。”   温度是一个灰色的人。他不声不响的时候没人注意他,但他一旦出了个声儿,没人敢忽略他。   这个晚上,长佩宫和太傅府上的门房都很忙,他们得守着,等宫里的人传出消息,温度那满肚子黑的家伙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颜似玉得到消息时已睡下了,便懒得起,唤身边的董彦掌了灯,睁着眼盯着床帐也不知想些什么。   枕头下的白玉簪是温良亲手打磨雕刻的。他早不用这素净的物件,温良却忘不了多年前他穿着月白衫子,玉簪束发的模样。   他犹豫大半夜,还是对董彦说了:“颜烨要杀温良。”   董彦正昏昏欲睡,闻言一下子清醒过来。这些年他稳重不少,没问原因,反应迅速地道:“温度手中探子不少,能刺杀温良的高手却只有白采带来的那批武人。属下立刻派人盯住白采,温和那里最好也派人告知一二,温良毕竟是他哥……”   “温度也是他哥。”颜似玉打断他,慵懒的靠在他的大腿上,素颜被浅黄色纱帐映着,多几分暖意,也像个普通的俊秀男子了,“温和的心太野,和江湖人混得多了,就想飞。”   他只说温和,却绝口不提刀锋所指的温良。   是举棋不定,患得患失。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他没有那么多功夫花费在儿女情长上,这苦,他吃过一次就不想再吃第二次。   颜似玉知道,如果自己非要爱一个人,温良是最好的选择。   那是一个不会让他吃苦的男人,除了总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之外,一切都合他的心意。   他喜欢温良,喜欢他的简单和质朴,也喜欢他的刚毅和义勇。   但是温良也差在了太合他心意这点上。他每一低头,就能看见这个人跪在自己脚下仰望着自己。就像猪肉,吃习惯了,怎么着也比不上那些山珍海味。   没有珍馐的美味,却也不会太难吃,俩字,凑合。   颜似玉在董彦大腿上翻了个身,笑道:“还记得初识时温和便说他二哥在四兄弟中命最硬,希望真的足够硬吧。这件事,本宫不管。” 作者有话要说:  %>_<%   离开语文老师三年,文言文忘光了!   这章很短,犹豫半天还是发了,总觉得场景衔接已经出问题了。   构思的时候想了很多,想下笔的时候就懒了。这个场景不好写,那个场景没灵感。到最后虽然想写的写了,但写的顺序不对了,前一章和后一章的主要人物太散乱。很多难写的场景也被砍了,比如说西麓开战的一场夜袭,比如说,河渡的艰难死守。   我正在考虑把温和的婚礼放番外,因为应该写这个的时候我懒了,觉得没灵感,然后后续剧情就哗啦啦的过去了……   可怜的温和。三个小受我是按着言情中“我爱的”(温文)、“爱我的”(温和)、“我嫁的”(温良)的狗血设定来的,最后“嫁的”是最终归宿,必须踏实可靠,“我爱的”就是专门用来虐哭的,“爱我的”尽量温暖一点   下一章让温和出场还是让琴儿姑娘出场呢?这是个问题   ☆、第 23 章   温良已得到颜似玉的命令,决意推迟江淮军赶赴战场的时间。但他又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好河山落入西麓贼子之手,便兜了一大个圈,追着西麓军的脚步,准备一座一座去夺被西麓夺去的城池。美名其曰,断其后路。   颜似玉收到密信后笑了好一阵,直道温良在京里这几年没白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学得不赖,当场写了一封折子,假托项古之名呈给皇上,正是向皇上谏言派兵“断其后路”。   所以,江淮军主将李科和温良吵了三日,最终还是拗不过这块镀了金的石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发兵了。   话虽如此,离河渡城还有半天路程,李科就怂了,传令兵压根找不到他人,只能由温良临危受命,指挥攻城事宜。   其实李科本来就是长佩宫的人,原本潜伏在军中伺机暗杀将领,但未及动手就被调到了江淮军。江淮军大部分将士都是从地方军中抽调出来,没有择优录取的概念,地方军将领自然忙不迭把手里的兵油子往里头塞。李科矮子里充高,竟也成了军中有勇有谋的将才。前江淮将军死后,散财童子般往军中上上下下将领脑袋上砸银子,终于混上了江淮军主将的位置。   他自知武艺不错,武略是半点没有,温良到来后,他明面上对新副将横挑鼻子竖挑眼一番,背地里早早交了权,生怕自己胡乱下令耽误军机。   数万人从江淮城出发,并未直接绕路前往河渡城,在路途中多次改变路线,花费一个多月才堪堪到达河渡城外。眼见河渡城城墙上的大旗已经从地平线上冒出来一个尖儿,温良停下马,问窦沙暴道:“邸报上写,西麓军到哪了?”   窦沙暴又当上了将军的传令兵,憨直的小伙子傻笑时露出十六颗牙齿,上面八颗,下面八颗,开朗的笑容配上他那身缝隙里还残着血污的盔甲,竟格外狰狞:“到云岩城了。”   温良宽厚的手掌抚摸着骏马的脖子,似安抚:“六座城,一座一座让他们吐出来。”   他的声音很稳,周围还在因江淮军弱名远扬的战力而忧心的将领听见他胸有成竹的话语,内心也不由平静几分。   淮南温良,在京城里只是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厕坑里的石头,放在军中,却是一根定海神针。只要提起他征战异族的赫赫战绩,胸中还有热血的汉子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英雄。   每个男人都有野心,每个男人也都有一个马上取功名的英雄梦。而温良的名字,几乎就是军功的代名词。   军队是注重荣誉的地方,江淮军的人在自己的地盘儿耀武扬威惯了,出了江淮,甚至都不敢报自己的官职,在有心人的刻意传播下,江淮军的官儿报出来就是耻辱。   刚开始他们也想为自己争一口气,但在新将军日复一日的酒□□惑下,有好日子过,谁还想把脑袋挂裤腰带上去搏?   其实江淮军虽是乌合之众,也都是身强力壮的壮年男子,九万兵马,若调度得当,未必弱于才七万出头的淮南军。   先帝宏才大略,既然建了这鱼龙混杂的江淮军,就有把握用这“弱旅”抑制当年风头正劲的淮南军。前江淮将军苏延堪称一代鬼才,知道淮南军以军纪著称,索性完全放弃江淮军的军纪,除了地方军故意调过来的刺头儿,还故意收编犯事而被刺字发配的军奴,力求养出一群悍勇无双的饿狼。   如果多给他几年,本朝也许会出现第三支能够与江北军、淮南军并称的强军。   可惜,他死了,被温和一刀毙命。   而被他视为平生劲敌的温良接管了这支豪气渐失的江淮军。   既然已经是自己的军,就得按自己的标准去管。   温良到江淮军中不过数月,就挑出五千尚可造就的精兵,拿出淮南军那一套把他们训得哭爹喊娘。   时至今日,他在河渡城的城门前,想着手底下九万混混中唯有这五千人勉强能适应自己的作战方式,两道浓眉悄悄皱起来。   战场最忌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温良虽然已经将江淮军摸得透彻,却难以用他们打仗。并非能力不够,而是内心深处对这种痞子兵望而生畏。按照这些日子的了解,温良若让他们前后夹击,至少有一半得跑丢了,不仅有逃跑的,还有杀得太痛快冲过头的,甚至还有跑着跑着就不知道自己跑哪去了的。   估计也只有苏延这种马匪出身的将军才能大手一伸,让九万皮猴儿在手心里蹦跶。   天色将黑,苏威特长长舒一口气,知道城下的大军今日是不会攻城了。他瘦骨如柴的身子包裹在比自己体重还重的盔甲里,一低头,头盔的重量差点让他把脖子扭了。   占据河渡城的守将苏威特是西麓的一个小部族首领,年老力衰,跟着古特大汗出征已经要了他半条老命,占领一座边境小城算是对部落有个交代。   他算盘打得响,如果古特当真一路胜下去,他部落太过弱小,也抢不来多少利益;万一大汗马失前蹄败了,一两座小城还是能守住吧。到时候这河渡城都给他了,堂堂大汗总不至于为了一座贫瘠的小城食言。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温良放着本朝腹地的锦绣繁华不管,非要跟他这老头子的几亩薄田较劲。   “孙广留下的那些兔崽子还不愿意投降?”   “他们早降了,但哪敢给他们兵器啊,那一个个红着眼,拿了刀首先得给咱们捅个窟窿。”   温良将江淮军的第一场大战定在河渡城并非没有原因。苏威特的部落里能征善战的都跟着古特大汗打仗去了,留下的这个汉子叫乌玛,武艺是极好的,可胆子太小。他是部落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巫的孙子,刚上战场就被那尸山血海吓破了胆,八尺大汉龟缩在河渡城里,打死都不跟着大军继续前进了。   苏威特在小妾的帮助下褪下盔甲,伸伸老胳膊老腿,差点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还是那美貌小妾扶住他才不致于出丑。   “老爷小心。”西麓人绝对不会有的细白手臂揽住老者的腰,小妾举手投足都带着股久经风尘的魅惑。   乌玛也是个色中饿鬼,却对这小妾视若无睹,偶尔目光对上都匆忙避开,比老夫子还要守礼。   “孙广忠义,城中百姓受他的影响,都不愿意归顺我们,再杀下去人死光了,这城夺过来也和没有一样。”   苏威特惊奇地看乌玛一眼:“长进不小啊!”   乌玛苦涩一笑,道:“族长还是想想办法对付那些江淮军吧,明日他们就该攻城了。”   苏威特布满皱纹的老脸皱成一团,摇头道:“我已经派人去附近的部落求援了,咱们好歹还有几千勇士,江淮军是出名的弱旅,守到援兵到来还是有希望的。”   “江淮军弱,但那温良可是连大汗都啃不下的硬骨头。且不说其他部落会不会派援兵过来送死,我们死守几日,部落的勇士都死光了,还凭什么占据河渡城?”乌玛的长进确实不小,说起话来就像多长了个脑子。   苏威特瞪目道:“这些又是那书生告诉你的?说了多少遍,那人卖主求荣,他能卖了孙广,到时候就能再卖了你!他的话再有道理都不能信,谁知道是不是奸细?”   乌玛恼羞成怒道:“族长,温良明天就攻城了,你还管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老人颓然靠在小妾怀里,伸出两根枯枝般的手指,道:“两个法子,要么我们直接带人去追大汗的大军;要么咱们守在这里,听说瓦古将军这段日子都在这附近打草谷,说不定去求援的人能碰见他。”   “跑?来得及吗?”乌玛实在舍不得河渡城的美丽女子,温顺时柔和如水,被侵犯时烈性如火,让他食髓知味,再看部落里的娘们都没了兴致。   “那就不跑!”苏威特把玩着小妾柔软的胸脯,耸拉德眼皮下一双老眼却精光四射,老狼般狠辣,“现在跑去投靠大汗也只有被当成炮灰的结果,还不如拼一把!瓦古将军早就想和温良较量一番,他说是打草谷,马蹄儿转悠的地方可都是离江淮最近的这几座城。可惜谁都没想到温良会兜圈子,才被他好运避过去。但大军行进缓慢,瓦古想查知江淮军的动向轻而易举,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小妾被他手上用劲掐得疼,银牙咬住樱唇,生怕自己发出声音打断他的话。   乌玛兴奋道:“瓦古将军带了多少人?大汗知道了吗?”   苏威特的两根手指再次竖起来,道:“两万精兵,抵挡江淮的九万弱鸡不成问题。只要,我们能等到他来。”   乌玛的心又沉下去。淮南将军统领的九万大军,部落守城已经不容易,再加上城内的百姓对西麓恨之入骨,时刻找机会捣乱。   “要不然……把孙广的那群降兵杀了吧。”他颤抖着出声,刚开口就后悔,脸色涨红,恨不能把那句话吞回去。   孙广是英雄,那几百跟着他守到最后一刻才受命投降的士兵更是英雄。他知道这群人投降只是因为孙广的命令,要为河渡城留下最后的能打仗的男人。他尊敬他们,就像尊敬部落的勇士。但乌玛也是西麓人,他必须为自己的部落考虑。   苏威特闻言也是一哆嗦,他身后的小妾好像被他掐得实在疼,妩媚的眼睛默默流下泪来。   苏威特想起大汗对孙广的承诺,只要那群士兵不闹事,就不杀。   实际上谁都知道这群士兵不可能不闹事,西麓也不可能不杀他们。   “他们,还是没有人顺从吗?”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问这个问题,每一次问,都是他起了杀心,可每一次得到否定的回答,他都不忍杀这群忠义之士。   这次,他没有等乌玛的回答,径自摇头道:“杀吧,都杀了,两军对战,英雄总是要死的。”   孙广死了。   孙广留下的这群士兵也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思来想去,怕自己写不好河渡死守,先在文中设些伏笔,让孙广的名字多出现几次,最后到底写不写看笨笨的文笔有没有进步吧。      ☆、第 24 章   夜色深了。   小妾服侍苏威特睡下,满头青丝披散下来,小脸更白,纤细的足套进红缎绣鞋里,踮起脚尖一步一步往门边走。   路过角落里的小香炉,她伸手将炉子抱在怀里,回首看一眼熟睡的苏威特,再从门缝里往外瞅一瞅,确定院子里没有人才轻轻推开门,一错身窜出去。   河渡城里想要行刺苏威特的人不少,府里的守备格外森严。   小妾把香炉的灰烬倒进早就挖好的坑里,用脚踩实了,确认没有留下痕迹后,她拢了拢衣裳,匆匆走向厨房。   厨房里只剩下一个独臂老人正在熬一锅稀粥。听见女子杂乱的脚步声,他放下手里搅拌的木勺,转过身道:“且收一收,再急也别上脸。”   小妾怀里还抱着那只小香炉,秀美的小脸惨白如雪,颤声道:“快,快,他们要杀了孙统领的旧部!瓦古带了两万精兵,正在往这里赶,随时可能到!”   独臂老人闻言脸皮抽动,再顾不得佯装淡定,扔下木勺急道:“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吗?这城门都关了,咱们的信鸽可不认得江淮军的人,我得亲自跑一趟去报信。”   “你大晚上去?第二天管家见不到你,你也潜伏不下去了。”小妾把香炉放进没点着的灶台下头,用木柴掩盖住,“而且你还要去通知林大侠救人,估计天一亮乌玛就要去杀人。”   独臂老人的轻功在河渡城中最高,所以才潜在苏威特府中传递消息,除了他也没人能攀上城墙。   “你都说瓦古随时可能到,耽误不得。孙统领旧部那里我们早有防备,就是把握不大。你想办法拖延行刑时间,最好能等到江淮军攻城的时候,咱们的人趁乱救人。”   小妾眉头紧皱,这等紧要关头,苏威特那老头儿恐怕不会听自己任何一句话,但目前除了这样别无他法,她只能咬牙应了:“好,但是我不保证成功。”   “红袖姑娘,老儿代孙统领留下的三百人谢谢你了。”   独臂老头一揖到底,其他话来不及说,匆匆赶去给江淮军报信去了。   小妾悄悄躺回苏威特身边,睁着眼呆呆望着那瘦小的异邦老头儿,有时恨不得将他一刀杀了,有时又忍不住有点儿感激他。   河渡城破之前,她只是一个仰慕孙广的秦楼女子。孙广喜欢她的才貌聪慧,却从未想过娶她过门。他的那些好友们也看她不起,因孙夫人贤良,而她放荡。   红袖,红袖,听名字就这般轻浮孟浪,不是好人家出身。   可谁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呢?如果她和孙夫人一样有个岭北强豪的爹,她也会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女子,而非流落风尘任人亵玩。   若西麓没有攻下河渡城,她永远都是他们看不起的秦楼妓子,若孙广没有死在她眼前,她大概也没有勇气搀和进这掉脑袋的事里。   就在刚刚,那个被所有人尊敬的老头儿真心实意向她行礼了,她当时愣住,此时才高兴得差点笑出来。   她多想让孙广看看,她也是个忠义女子了!   红袖不怕死,她只怕这一辈到头来都被人轻贱。就算孙广活过来,说要娶她,她只怕都不愿意。那个男人永远只当她是个玩物,将她的爱情视为理所当然。如今她终于翻了身,成了别人眼中的好女人,她便再不理孙广了。她要他在地底下都记住,他欠了她。   想到这里,红袖真的笑了。   她没有办法让苏威特推迟孙广旧部的死期,一个小小的秦楼女子的话,便是西麓的老头子都不会听的。   她只能让西麓人乱成一锅粥。   红袖从枕头下取出一根普普通通的银钗子,那钗子的头很尖,泛着点儿黑,扎在苏威特的手指上,只让他动了动眉头。   不能立刻杀了他,得让乌玛查,细细地查,查出是她下的毒,还得审讯她,要解药。   她撑的时间越久,林大侠救出孙广旧部的几率就越大。   ~~~~~~~~~~~~~~~~~~~~~~~~~~   就在今天早上,长佩宫的匾额上被人挂了一只死猫。   灰黑的皮毛,脑袋耷拉着,四只爪子往下坠,脖子上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刘万提溜着猫,深深弓着腰,不敢对上襄安公主冰冷的眼。   “幸好本宫没养畜生,要不然这匾额上挂的只怕就不是母妃的猫了。”   刘万佝偻的背脊更低了,他哑声道:“殿下放心,这种事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如果有第二次怎么办?”颜似玉居然轻笑一声,不等刘万回答,指着他手上的猫道,“剥皮、挖目、去舌,断齿,送去温度府上。”   “对了,”颜似玉补充道,“别挂他门口,给本宫在他安寝时送到他榻上去。”   大门算得上是门面,但谁会派高手帮自己守门呢?内室床榻却是要紧的地方,还故意要在人睡觉的时候放,显然要杀人也并非难事。   挂匾额是打脸,放枕边却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是。”刘万小心翼翼地退下。   颜似玉洁白的手指摩擦上自己赤色的唇,看着那暗红的色彩,道:“古特怕了,他终于发现西麓就是一个用米粒黏上的瓷器,得小心翼翼捧着,让它顺风顺水地过,经不起半点磕碰。”   “多亏西麓人蠢,否则本朝的江山,只怕要被某些愚钝之辈毁了。”董彦已经是长佩宫的首席幕僚,深深皱眉道,“一只死猫,温度到底想干什么?挑衅?”   “给本宫提个醒而已。颜烨肯定已经下了暗杀温良的命令,但西麓步步紧逼,朝中没有能代替温良的将领,所以他暂时无性命之忧。”颜似玉将手上的口脂擦在手帕上,“把帕子和猫皮一起给太贵妃送去,别让她太牵挂了。”   可惜温度不知道颜似玉早在颜烨急召他入宫时就猜到此事,而且打定主意放任自流。   董彦接过锦帕,素白的帕子衬得中心一道红痕触目惊心,一愣就明白主子的意思。   锦帕,惊怕。   “殿下,太贵妃身体虚弱……”   颜似玉挥手止住他的话,道:“本宫想起她就烦。今儿温度既然把她的猫吊到本宫的匾额上了,索性吓吓她。”   亲生母子,竟到这般田地。   其实颜似玉自己知道,他只是太恨死去的父皇而迁怒到那个痴心的女人身上而已,可他需要一个途径发泄这种不能表露丝毫的仇恨,所以处处折磨自己的母亲。   “殿下……”董彦犹豫着道,“这段日子十分烦躁。”   “古特不知如何联络上北方的异族,把江北军拖住了。虽说不是长佩属下,到底是本朝不可或缺的战力,这场仗,难打了。”   董彦疑惑道:“据属下所知,西麓大军已经被淮南军阻止在津河上游,西麓锐气一失,内部矛盾再过不久就会显露。”   “不是被阻止住,而是古特不敢再前进了。”颜似玉颦眉道,“他已经发现西麓各部渐生间隙,这次止步根本就是趁着淮南大军未至整顿内政。等他整顿好了,本朝的损失会更大。”   董彦摇头道:“殿下不必担心。千里之堤尚且毁于蚁穴,就算古特再整顿,西麓千百年的松散统治注定他收效甚微。”   颜似玉点头赞同道:“本宫不懂军事,还是别瞎操心了吧。反正能做的本宫都做了,剩下的,就是武将们的事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邸报从京城送到边境就要数日,京城里对战局的掌握其实非常有限,颜似玉不喜欢脱离自己掌控的东西,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事无法可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晚华大人修文!   ☆、第 25 章   颜似玉以手掩面,悄悄打个哈欠:“这日子可真无趣。太傅好不容易到了如今的地步,竟就此止步,本宫怎么诱他都不肯再进一步。”   太傅贪名更胜于贪权,行事注重风评,万万干不出权倾天下的事来。如今他和长佩宫、皇上三足鼎立,已然心满意足,只等儿孙成长到能独当一面的地步,便能辞官还乡安享晚年。颜似玉几番试探,甚至直接拿出实缺儿送给他的子侄,都被拒绝。   明枪暗箭的日子过惯了,此时本朝各党派共攘外敌,颜似玉竟怀念起那些常烦得他脑仁疼的政敌们来。   董彦想了想,道:“殿下,岭北太守前些日子说要请您看一出小戏,您没去,他把那戏班留到现在都没让走,想来是真不错,不如去看看?”   颜似玉也实在穷极无聊,随口应了,懒懒道:“看什么戏啊,还不是看人。”   董彦听他应了,面上忍不住露出喜色,好在颜似玉正困倦,眼皮子耷拉着摆弄自己的手指,没瞧见。他脚步轻快地亲自派人去岭北太守在京中的宅子,叫来那戏班子来。   戏班子来得好快,颜似玉五根手指方数到第六遍,便听见秦财前来通禀,岭北太守庬果到了。   他冷冷一笑,来得太快,必有所图。   这京城,果然是闲不下来的。   虽还没见到来人,但他纵横朝野多年的直觉已经告诉他,这会是一出好戏。   任何一个人若自出生起就日日活在权势的漩涡中,几十年下来总有一点不同于常人的收获,更何况本就心细如发的颜似玉。   他早忘了自己从何时开始享受这种与他人争斗的感觉,随着手里掌握的越来越多,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渐行渐远,平静的生活只会让他厌烦,或者说,寂寞。   人生当有一知己,一劲敌,一贤妻。   曾经温文是知己,他们心中有着类似的太平盛世,所走的道路却截然相反。   曾经父皇是劲敌,在他骄狂时不吝打击,在他得意时也有人需要超越。   而妻……颜似玉没有,他太自傲,这世间没有女子配得上当他的妻。   但他还有这变幻莫测的时局,还有这双翻云覆雨的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才是他所求。   颜似玉终究是男子,而非以夫为天的女子,他抬头看见的天,很近很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及。这只手他伸了很多年,累过,痛过,都抵不过心中熊熊燃烧的野心。   有时候想想,儿时憧憬的至高无上、万世传颂都淡了,心里最根深蒂固的就是这拾阶而上直登九天的乐趣。   幸好,这红尘纷扰,总不至于叫他太过寂寥。   岭北太守请来的戏班只有十五六人,几个戏子上了妆分不清性别美丑,但一双双眼睛明亮逼人,腰板直得像树新生的枝桠。久居京城的人绝不会在长佩宫站得这般直,可见都是不知礼数的外乡人。   班主扁宕约莫五十多岁,满头银霜,眼角的褶子能夹死蚊子,腿上的绑腿泛着黄,看得出是来之前仔细洗了,手上的茧子也硬,像他的表情一样硬。   颜似玉不懂戏,打发了殷勤的岭北太守庬果,把浑身上下都是硬功的班主留下。   “戏班子既然叫韩家班,怎的你不姓韩?”   扁宕说起话来全不似他的人那样硬,多了几分油滑,就像钢铁上点了几滴猪油,可以算个精细物件了:“小人祖上受过一位韩姓侠士的恩惠,无以为报,只能把戏班子改名为韩家班,警示子孙后辈不可忘恩。”   “不可忘恩,好个不可忘恩!拿恩义收买他人,当真无往不利。”颜似玉击掌笑道,“本宫早听闻仗义多从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大概是因为屠狗辈所有之物中最贵的不过是一命,而读书人十年寒窗读下来即使没有得中,身价也远比寻常百姓高,堂堂读书人,其可为一点小恩小惠卖命?”   长佩宫没有戏台,这场戏便设在园子里。场面甚大,还未开唱就坐了满满一派,教坊鼓、杖鼓、板鼓、筚篥、拍板、笛、琵琶、方响等应有尽有,相比之下唱戏的人数简直单薄得不可思议。   颜似玉不懂这个,自然看不出门道。   他这屠狗辈和读书人的歪理一出,几个伴奏的汉子当场皱起眉头,甚至有一个坐在角落的年轻后生轻声对身边吹笛的老者道:“照他这么说,天下人都别读书好了,读书把良心都读没了。”   老者瞪他一眼,一双老眼再移到颜似玉身上,竟正好对上一双兴趣盎然的眼。   后生虽鲁莽,但颜似玉坐得远,按道理听不见后生的话才是,但老者对上那双眼,竟觉得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眼中自有一股全知全能的神气,好生叫人敬畏。   老者低头避开颜似玉的目光,把后生看得越发紧了,每见他喉结一动就是一瞪眼,吓得后生一动不敢动,整个人几乎僵了。   颜似玉瞧着他的熊样儿,竟似得了大乐趣,掩唇轻笑不已。   原来那后生浓眉大眼,方方正正一张国字脸,板起脸倒和温良有四分像。想着温良也做出这般孬模样,颜似玉就笑得不行。他扬声道:“唱戏的还没好吗?再不来,本宫自己笑足了,可不给你们赏钱!”   他少年时也曾男装游走于市井之间,多为招徕英才,却也学了些江湖人的腔调。今日这韩家班明显是江湖路数,庬果目光不正,恐怕是与董彦合伙骗了这群人来自投罗网。   主人催了,几个戏子自然不敢再拖,一个个甩着水袖粉墨登场。   唱腔婉转明亮,听在不懂行的人耳中却咿咿呀呀不知所云。   扁宕仔细看公主殿下的神色,知趣地在旁一句一句解释着,看不出他一个硬朗老头儿,侃侃而谈颇有几分说书人的架势,想来是进宫前已做了好精心的准备,连公主殿下不懂戏都打听到了。   “……怒狠狠将灯齐打碎,我看贱人该怎的。怒气不息进宫内,要与贱人见高低……”   这句那戏子唱得格外起劲,颜似玉挑眉一笑,笑语晏晏地问道:“不是叫《满床笏》吗?还以为是个香艳的,竟像普通夫妻吵架。”   扁宕硬生生的脸皮上挤出个极谄媚的笑:“公主和驸马,不也是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其实小人也不知道笏是个什么东西,反正‘满床’俩字后头大概不是啥清贵物件。”   本朝贵人不爱戏剧,都觉是穷乡僻壤中下等人看的粗鄙玩意。扁宕硬将《打金枝》扯成《满床笏》,欺颜似玉不知其中门道。而颜似玉故意拿《满床笏》的剧名打趣,又是暗嘲扁宕不通文理了。   朝廷高官手中皆有笏板,拜寿时把笏板放满床头,是寿星家门昌盛的意思。   两人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揣着糊涂装明白,竟也相谈甚欢。   一个守门的宫人忽然跑进来,凑到秦财耳旁说了几句。   秦财白面无须的脸上一沉,低斥道:“那杀才想升官儿想疯了吧,多管闲事!”   宫人听出公公语中多有爱护之意,试探道:“那,奴才赶他走?”   “让他进来。”秦财偷眼瞧殿下的神色,思忖道,“再把刘万叫来,带几个高手。”   襄安公主会武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今日殿下虽有点儿要动手的意思,但那杀才难得寻了一个在殿下面前露脸的机会,对付几个小喽啰也是好的。自己给他铺的路,来日总有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小攻也是为了远大理想而拼命的人啊!   庬果,芒果   扁宕,便当,出场就是为领便当   韩家班,搜狗显示出来的居然是寒假班,只上过暑假班的人突然发现自己好幸福。      ☆、第 26 章   那“杀才”姓秦名景,是秦财的远房侄子。   颜似玉御下甚严,秦财也是见这小子实在有几分本事才推他一把。他族中一脉人丁繁盛却无可用之人,秦景虽与他关系不近,出身也有几分难堪,但好歹是同宗,在殿下面前站稳脚跟对他有利。   颜似玉目光扫到刚进来汉子,停住了。不为别的,就为他五短身材,背上竟背了一把足足比他两倍还高的斩马刀。   秦景算不得良家子,形容也差,连长佩宫的护卫都当不上,被秦财安排进了专门巡视在长佩宫外围的羽林军,这次能进门是秦财托了关系,前几天也和殿下说过一句嘴。但这来路到底不正,所以他一进门就被秦财安排的人带到了能让颜似玉看见的位置,以示绝无歹意。   颜似玉一挑眉,听见戏子们正唱道:“听一言来心生气,你不该比东来骂西。谁比天来谁比地,谁比凤凰谁比鸡!”   “鸡”字余音未歇,就听一声惨叫!   吹笛老者一直紧盯主位,亲眼看见扁宕用袖中匕首刺向颜似玉,却被他拿住手腕。颜似玉就这样拿着扁宕的手,握着那柄淬了毒匕首刺进了他自己的肩膀。   两人动作太快,除了吹笛老者之外的刺客还没有反应过来,仍按照原先安排好的分工冲向长佩宫的侍卫。   长佩宫数次裁减人员后护卫寥寥无几,但人人都是高手,再加上两方都是早有准备,竟一时僵持起来。   吹笛老者是这群人中压阵的武林名宿,闯荡大半辈子的老眼虽花了也还看得清楚。一见襄安公主动手,他就知道他们这场戏怕是要砸。   扁宕本是江湖卖艺出身,偶遇名师练出一身钢筋铁骨的金钟罩来,在武林中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可他竟一招败在颜似玉手下,这位金枝玉叶的武功绝非等闲。   他环顾左右,长佩宫的侍卫各自为战,几个黑衣人在各处游走,武功不高但是擅长偷袭,大概是名声赫赫的长佩杀手。好在确实如情报所说,留在京城的杀手都是刚刚出师或者还没出师的,江湖人暂时还能支撑。   只有中场来的背着大斩马刀的羽林军还站在角落,如果说是为了护卫襄安公主,这个距离太远了……他在盯着自己!   吹笛老者一愣已明白过来。他太老了,布满老人斑的脸在正当壮年的刺客中变得显眼,所以被年轻人当成了藏有最大那颗珍珠的老蚌。   可是他为什么还不动手?   吹笛老人顺着秦景的目光望去,这双眼睛里盯着的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人,不,两个,襄安公主和……   他的瞳孔猛然放大——刘、万!   十年前的天下第一杀手,武林排行榜上的第三名,刘万!也只有刘万,能在这乱斗的局中静立,没有人能看见他,莫说是吹笛老人的老眼,便是现在的天下第一亲临,目光落在他身上也只会一晃而过,毫无所觉。   这就是一个老杀手的依仗,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根源所在。岁月带走了他的勇武,却留下了近乎完美的技艺,哪怕不列江湖榜,他依然是那个天下无人不可杀的刘万!   发现老人在看他,刘万眯眼一笑,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   吹笛老人的手开始发抖。   他不是一个服老的人,可此刻他真的发觉自己老了,如果不老,他怎会对如此轻易就进得长佩宫毫无怀疑,又怎会让自己对上刘万?   “咳咳,”老人似乎嗓子干痒,连连咳嗽,愈发显露出老态,他的目光划过满脸玩味的颜似玉,对秦景道,“年轻人,我们玩玩吧。”   生活不是戏文,金枝玉叶他小老儿打不起,只能对付个有志气的后进了,逃走的把握也大一些。   随着老人向他走近,秦景反而后退一步,看向他还没认上的主子。   颜似玉有点失望。他苦练数十年的一身本领,竟有好几年没有对人用过了,难得来个高手,还挑上个后辈。是了,他觉得秦景是后辈,无论是武功还是官场,他都只是个不知能蹦跶几天的后辈。   “他要玩,你就陪他玩玩吧。”   眼前的腥风血雨,他心中忽然又倦了。他堂堂贵胄,何必和无知武人争匹夫之勇悍?兴之所至,他可让他们这满腔热血尽撒宫苑,但若当真让这血沾上自己的衣衫,难免有自降身份之嫌。   以前他绝不会抬举刺客来看这一出戏,细细思量,自己是不是也应那武林榜上的排名而自傲了呢?   第二,颜似玉一点也不喜欢第二,他想要第一   ——他竟是想与人争斗以打磨自己的技艺胜过那武痴第一。   这可真傻!   颜似玉似为自己的痴傻羞愧,站起身就要回寝殿休憩。   “殿下不再看看?”秦财蹑步跟上,小意道,“岭北太守说这群刺客里面很有几个相貌不错的,您若喜欢不如留他们一条命伺候着。”   颜似玉闻言停步,回首见十来个刺客已悉数被擒,有三个被侍卫错手杀死,院子里只剩下吹笛老人和秦景还在打斗,看来是刘万耐不住寂寞动手了。   吹笛老人的兵刃竟正是那柄黄绿色的笛子,招式简单至极,只有一横,一竖。秦景的刚猛至极的斩马刀竟每每被这简单地一横一竖封住。   斩马刀巨大厚重,本就不好控制,非得臂力惊人者才能在马下以之与人相博,也多有招式太老而不及回转的破绽。旁人纵然发现这些破绽,若要借机进攻也往往被大刀激起的劲风伤到。但吹笛老人身形极为灵便,一身瘦骨嶙峋的老骨头竟在刀锋中穿梭自如,手上的笛子一横一竖狠狠抽在秦景身上。   可惜他到底老了,秦景又正当壮年,一把斩马刀看似疏漏,却将身上各处要害护住,老人抽在他筋肉结实的身体上,一时还支撑得住。反而老人力气不济,脚步已不及开始时灵活,只怕再过一会儿就要败了。   衰老每个人都会有,但对于江湖人来说,老却是最可怕的毒,无论你年轻时如何英雄无敌,“老”都能杀你于无形。   颜似玉看向刘万,见他正怨恨地盯着吹笛老人,同样的一双老眼,好似还有火在烧。   颜似玉已经懒得为“老”叹息了,他的目光落在被缚在园中的那些年轻人身上,道:“既然庬果说这里面有好的,就让他挑来给本宫吧。秦景入长佩宫侍卫,先看看表现。”   秦财知道殿下将入长佩宫侍卫称为“看看表现”是欣赏自家侄子,准备打磨一段时间后外放办事,欢喜的应一声,道:“殿下不和庬大人说一会儿话?”   颜似玉嗤笑一声,道:“那种人欺软怕硬,对他端着点,让他拿捏不住分寸才好。岭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以为他进京后只见过本宫一个?怕是打着货比三家的主意,待价而沽呢。”   “那万一他被皇上收了去,殿下岂不是心里不舒坦?”秦财不说“失算”二字,只道会让主子不舒坦。   “不会。刺客挟持他的小儿子让他带他们进宫行刺本宫,他却连儿子都不要了私下给本宫通风报信,可见暗中也有偏向。京中贵人多,但真正的主子只有本宫和皇上二人,连太傅都只是个和稀泥的。跟随皇上是天经地义,得不到多少封赏,更随本宫则一场豪赌,赢了就是从龙之功,他现在只是在掂量本宫的胜算而已。”   秦财琢磨道:“那殿下要不要派人去救庬大人的儿子?”   颜似玉冷笑道:“付出远比收获更加深刻。本宫就是要他记得,他为了搭上本宫这条船已经付出了多少,看他到时候还舍不舍得付了银子不上船。”   秦财恍然大悟。   他不识字,但本人非常好学,颜似玉平时也很乐意指点他一些为人处世的法子,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太监培养成现在的长佩宫总管,论忠心论机灵,远比那些成才后才被提□□的太监强。   “把用笛子的那老人放走,刘万暗中跟着他。至于放人的理由……”颜似玉沉吟道,“就说长佩宫的女官琴儿丢了,让那老人把琴儿找出来换那些刺客。”   琴儿虽然聪明伶俐,但到底是年轻女子,多一份保证也好。   这群刺客行事莽撞不像是有人在背后驱使,不过吹笛老人有行刺襄安公主后逃脱的义举在身,早晚会被人找上,就看找上他的究竟是颜烨的人还是废帝旧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好忙!原本以为假期可以码不少,但家里新养了两只猫,很多东西需要买,还要请住家的祖父母过来看猫,总之忙死!   ☆、第 27 章   颜似玉用湿帕将脸上脂粉擦去,除了外衫卧在榻上,细细思量起前几日发布的命令,已想了好几遍的东西,再回想越想越困,慢慢便睡着了。   先帝得位不正,生恐再管不好国事引后人诋毁,继位后的头等大事就是伺候这已见衰微的锦绣江山,呕心沥血好几年,连国库里废帝留下的偌大的窟窿都被他补得差不多了,很叫颜似玉不高兴。   在他看来,自己的父亲虽然有些天资,却算不得顶尖,脾气也大,不是能广纳贤才的性子,当诚王时就有心无力,不得不将手下的大半势力交予自己。而他登基后过河拆桥疏远自己,处处针对长佩宫,活该被政务烦得手忙脚乱才对,怎的竟游刃有余的模样?   后来颜似玉才明白过来,父亲是皇帝了,再不是当年名不正言不顺的诚王,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天下多的是人才抢着给他卖命。而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公主,连男人都算不上,有野心的人都不会走他这条路子,因为女子再得势也不能当皇帝,还不如投靠个正经的龙子龙孙有指望。   颜似玉更恨了。他明明是皇子,生生被父亲指成公主,本许诺的太子之位也飞了,日复一日,想法难免激进偏执。   其实启帝虽偏爱次子,但也并未绝了立四子的心思。他只是觉得颜似玉的心气太高,冷心冷情,若是掌权太过,怕有夺位之虞。而且他这四子本是个能自己拼搏的,次子颜烨则稍显软弱,不妨让两个儿子斗一斗,自己百年之后也不怕后继无人。   襄安,相安,以启帝的智慧,怎能不知道这两个字会引发的后果。有此封号,便是叫两个儿子不得相安了。   可颜似玉哪里知道这些,他向来看不起颜烨,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当如花郡主时他虽也是女装,但颜烨也不过是个声名不显的弱冠少年,府内府外都明白真正掌权的是谁,他当时忙于积累实力为孪生姐姐报仇,也没工夫注意所谓的名分。可京城里的人最擅长见风使舵,启帝继位后忌惮他手里的实力,在旁人眼里就是皇帝不喜公主弄权,捧高踩低的戏码颜似玉见多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成了被踩的那一个。少年得志正轻狂,也是最受不得折辱的时候。他盛怒之下不动声色,暗地里准备起第二次谋反来。   启帝没发觉颜似玉的小动作,但相处多年,看见儿子面对自己笑语晏晏的模样,心里就明白了——颜似玉对废帝的作态也是如此。   他心里发寒,再看颜烨眼中毫无半分掺假孺慕之情,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是温良第一次遇刺,重伤。   颜似玉的反应很完美,他心中本就比别人少了丝热气儿,冷静的处理了淮南送来的信件,派了亲信御医去给温良诊治,每日去延庆公主府看望,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乱,完美得让启帝看着心里更寒。   有个能干的儿子是好事,但如果这儿子是一头白眼狼,恐怕没有人敢安睡。   很多时候人不是在和天斗,而是在和他自己斗。再明慧通透的人也免不了被自身的性格和利害影响,如颜似玉的刚愎自用,如启帝的多疑多谋。   颜似玉直到太傅跳出来掌权后才突然明白过来,会咬人的狗不叫,父皇当年做出那般姿态,绝不是真要将他打落尘埃的架势。   可父子俩斗了这好些年,仇恨早已种下,就算启帝死了,他心里对父亲的情感也再不能回共谋大业时的亲近。   那日他悄悄去皇陵上了一炷香,跪了半日,回来后每一道指令都比之前慢了半日。   他知晓自己傲慢太过,待人接物上不显,却极易莽撞行事。不是不知可能造成的后果,而是没将后果放在眼中。这毛病根深蒂固成了习惯,难改得很,唯有屡次告诫自己三思而行,才能抑制一二。   颜似玉这一觉睡得沉,睁开眼唤宫人打开窗子,外面竟已擦黑了。   他随手从妆台上拿簪子挽了个发髻,歪歪斜斜大失威仪,好几缕头发散落下来,在颈下毛茸茸的铺着。   这模样的不能见人,却最是舒适,没有缀得人脖子酸的发饰,也没有假惺惺的脂粉,却无活人能见。   颜似玉抬手摸到自己发上的玉石簪子,这已是温良送来的第三根,簪子上阴刻的流云纹样流畅许多,玉质却差了,还多出些磕碰的伤痕,但难得他在战时还有这份心意,便罢了。   男儿生于世,儿女情长终是小道,治国开疆方显峥嵘。   各地长官在紧急战时可以征召民壮充当守备的规矩流传数百年。古特兵马再强也是过江的猛虎,本朝兵士则源源不断,战局远没有目前所见的这般危机。刚开站时西麓能势如破竹攻破数城,一来是古特出其不意,二来是本朝为了节省开支大力裁军,三来是连续数任皇帝都重文轻武,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竟成了轻贱武人的风气。   颜似玉筹谋数年,早发现此事,却不向父兄谏言,反而明里暗里推动裁军,为的,就是这一刻的“岌岌可危”。   军能裁,而将除非告老或伤残,就要一辈子背着自己的战绩在军营里混一辈子的。   纵观本朝将官千百,能独当一面者唯有江北林松和淮南温良,江淮苏延原本也勉强算一个,但他脑筋不知转折,只能杀了。林松老迈,叶闻天出身低微不能服众,多少人都将驱逐西麓的希望压在了温良身上。   淮南军再散,江淮军再乱,有一个正当壮年的温良,足以压过同样数度裁军而且后继无人的江北军。   只要,温良不出问题。   不是没有人看出这点,但本朝兵力不足,暂时还没有人敢对他下手。温度将死猫悬于长佩匾额之下,也是提醒颜似玉保护好温良,莫要让他在西麓滚回老家之前被人杀了。   颜似玉知道,温度早知晓自己会武的事,两人一个不动武,一个不对他动武,勉强维持默契。除非温度有本事将在山沟子里练武的那个武林榜第一请出来,与白采一齐动手,否则以他的谨慎绝不会对自己出手。   温度此人智是有的,就是少了一股子不成功便成仁“志”。   颜似玉从妆匣里取出另一只温良送来的玉簪,手指细细沿着上面的花纹描画。这是一只花鸟簪,可花鸟再悦目悦耳,终究只是锦上添花之物,难等大雅之堂。温度亦是如此,手里的大内侍卫武功再高又能如何,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尽会些鼠辈勾当,偏偏还自以为英雄。   刺客便是刺客,温和就绝不会管什么家国大义,他是个专注于儿女情长的人,永远不能成大事,却敢以一介刺客之身明明堂堂站在阳光底下,因他不曾愧对了身边的人。   温家四兄弟,各有其精彩之处,温良的正,温度的秘,温和的情……温文的道。   颜似玉把玩玉簪的手一顿,温文,本以为是君子如玉,一番生死之后却发现也只是个凡夫俗子罢了。也许他曾经君子如玉,终究被打入泥泞。   世事艰难,更难的是在波诡云谲中坚守一颗本心。颜似玉最看重温良的一点便是他安稳,少年时就木讷老实,如今当了大将军依然改不了的臭石头脾性。这种人的生命中注定少有惊喜,却也不会让他失望。   有块石头沉甸甸带在身上,颜似玉这一步一步也多了一份踏实。   人生百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踌躇不前,更没有很多的机会让你回头是岸。哪怕是错,何妨直直走下去,走到极致,错也是对。   即使败了,总还有块石头陪着自己呢。 作者有话要说:  平铺直叙的一章   ☆、第 28 章   温和所在,是一片寂静的荒村。   茅屋在秋风中簌簌发抖,阴沉的云聚集在一起,吓唬这已失去神魂的死地。   一大片茅草终于被秋风拽起,跌跌撞撞地在空中挣扎,风声更响了,强行托着茅草离开早已失去主人的茅屋,然后,任由它摔在泥泞的土地上。   温和蓑衣下的眼睛落在这片茅草上,沾染泥水的部分竟微微发红。   他持剑的手微微颤抖,剑身的放血槽中还残留着西麓人的血,却不能给他丝毫在这里行走的依仗。   就在三天前,淮南军正面对上西麓大军,折损近半,惨胜。   他不懂安邦定国的本事,他只是觉得,如果由二哥领兵,绝不会有这种惨胜。   襄安公主传来的确切消息,西麓大军有十三万,而淮南军只有七万,经此一战,只剩下三万多。   温家世代居于淮南,祖上本是豪侠出身,后来投身军旅报效国家,留下祖训,家族每一辈都要有人参军保家卫国,纵然子侄中无人有习武的天赋,也必须在边境当文官,为国家尽绵薄之力。   大哥温和中举后先去了江北军驻守的落日城,数年后才调入京城;二哥温良从小被前淮南将军收为弟子,几乎可以说是在淮南军长大;就连文不成武不就的三哥都在淮南军中当过文案。   只有他,被家里人宠着,有了一文一武两位成才的兄长,下面的幼弟便好过活,只去淮南军里给二哥当了几天传令兵。   那段日子里,他第一次知道,一个人能有那么大的能耐——敌军来了,听见温良的名字便胆颤得拿不住兵刃,自家士兵则格外勇武,生恐争不到人头算军功。   如果温良手上还有兵符,如果他能带最熟悉的淮南兵征战,西麓又算个什么?   温和一步一步走进村子,泥水脏了他一双崭新的小牛皮靴子,他不敢低头去看;吊死在树上的孩童,他不敢抬头去望;前路仰躺的红果妇女,他扭过头绕路。   可有些东西他绕不过去,也不想绕。   所以半月前他拿到兵符后不顾妻子的苦苦哀求,马不停蹄地直奔京城,唯二两次停留,一次是被西麓人劫掠过的荒村,一次是皇宫门口偶遇白采,互相切磋了几招。   和襄安公主见面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殿下依然是那身雍容富丽的牡丹宫装高高端坐在主位,一颦一笑都被脸上浓重的脂粉遮掩得如同做戏。   “她”依然对他笑,无所谓他的婚事,也无所谓于失而复得的兵符,那样的踌躇满志,完全看不见京城的繁华之外的满目疮痍。   而他,已换下那身洁白无瑕的劲装,灰黑的颜色直欲把自己藏进夜色中。   温家的人骨子里都有一股执拗和直白。   “东湖孙家。”颜似玉轻叹道,“习武之人的胆子总是特别大啊。”   “我还记得,殿下说过的,没有侠的天下。”   当人人都是侠,当再没有需要侠拔刀相助的事情发生,这天下就不会再有侠。   温和站在长佩宫的花园中,灰衣的身影却有着比穿白衣更加强烈的存在感。他的脸上,是坚定也是彷徨,英挺的眉毛又挑出始终不改的烈性。   这个人,已经不能为他所用了。   “你记得没有侠的天下,却不愿再与本宫同行。”颜似玉一声叹息,叹尽对习武之人桀骜难驯的无奈,和十数年的主仆情分:“你是来请辞的。”   温和痴痴望着这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分别之前最后的奢侈。可多年的牵挂,又怎是看能看够的。他握剑的手都在发抖,喉咙里就像刚吞了个滚烫的钢珠,也许不止因为再见不到她,更因为话一旦出口,便敌我两分,再无私情容身之地。   可是,那也是无可奈何的,有些话必须要说,有些恩仇,不能被遗忘。   “大哥他,是你杀的?”温和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甚至得到了最无可否认的证据,可他还是要听她亲口对他说,哪怕依然是一句谎言。   “你去见了齐长茂,杀了柏青云,却仍不能肯定是本宫杀了温文,之后你就全心全意地寻找兵符,根本没有精力和时间去查温文的死。现在又是什么让你站在这里,用看仇人的眼光看本宫?”颜似玉冷笑一声,自己回答道,“是项古。”   温和没有否认。他忽然觉得很生气,为襄安公主至今毫不在乎的语气,为自己惨死在她手下的大哥。   所以他愈发痛苦,白净的脸涨得发红,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被额头上深深起伏的纹路压得变形。痛苦成了他的力量,让他生平第一次在这高高在上的殿下面前怒吼:“你为什么要杀他!你爱他不是吗!你这恶毒的女人,居然那样折磨他,你明知道大哥生平最看重文人风骨,你居然那样杀他!”   他所怒,不是她杀了自己的长兄,而是她用那样极尽折辱的方式杀了他。   各为其主,作为棋盘上的一粒棋子,早该有面对死亡的准备。但高华正派如温文,不应死得如此屈辱难堪。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颜似玉笑了,他笑温文终究无颜面对温和,那个温文君子,终究还是永远的活在了人们的心里。   明明换一种说法才能取得最大的利益。   “项古。”颜似玉重复这个名字,薄薄的红唇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细细咀嚼,手中精铁打造的兵符渐渐变轻,最后随手扔在地上,“他不会让你把兵符还给本宫的,这个是假的。”   温和失声道:“不可能!”   颜似玉斜眼瞅他,笑道:“你来这里之前见了白采不是吗?”   长佩宫位于皇宫外围,毗邻太子东宫,甚至比东宫更加宏大,是启帝对于襄安公主的特殊恩赐。温和就是在进宫时遇见了同为武林五大高手之一的白采,两人小小切磋一番后温和就急急赶往长佩宫。   “以白采的老成持重,若无缘由,他怎会与你在皇宫内动手?”   温和也是聪慧之人,自然明白襄安公主所言不假,但他马上找到破绽,反驳道:“项古是废帝旧人,白采则是大内侍卫,他们二人根本不相干。”   颜似玉从来没有女子应有的忍让恭顺,他锋锐的眉眼在眉黛修饰下冷艳得咄咄逼人:“还死忠于废帝的人寥寥无几,在军中且有资历使用兵符的武将可能根本没有,项古就算拿到了兵符,一群书生也只有怀璧其罪的结果。他把兵符送给颜烨是他聪明。”   温和张开嘴下意识想否定他,却找不到可以说的话。他得到兵符的事只有项古和孙家的人知道,而孙家绝对没有如此快速的传递消息的方法。   颜似玉端起小几上的茶盏,直线落在杯中起伏不定的茶叶上,慢慢敛去身上锐气,淡淡道:“兵符的事你尽力了,就这样吧。坐下,情绪不定的时候喝一点茶,能让人冷静很多。”   温和下意识坐上凳子,端起自己从来没有喝过的长佩宫的茶水,小口饮着。在京城中翻云覆雨的人物都喜欢喝这个,随水波漂荡的茶叶永远逃不出茶盏内小小的一方天地,随时可能被一口吞掉。   “温文是因本宫而死。他死在那时很好,比活下来好。”颜似玉脸上的神情平淡得令人生怖,这是一个已不再挂怀旧情的“女人”,眼中似乎还藏着几分嘲讽,“各为其主而已,你真的要为一个死人背弃本宫?”   “你不该那样折辱他!”温和,最单纯也最没有野心的温和,此时俊秀的面孔上满是怒火。   颜似玉无法得知项古究竟用什么方式告诉他温和的死因,但无论怎样委婉的话语都无法抹杀作为一个男人被人虐杀的耻辱吧。   他的手指在小几上摩擦几下,无奈道:“那就无法可想了。”   温和一愣,猛然从凳子上站起,忽然明悟,“她”要杀了他!   毫无犹豫地,果决地,杀了他。   温和的手碰到腰间的短剑,微微发抖,危急关头大脑竟一片空白。   他能猜到,襄安公主就是武林榜上神秘莫测的第二高手。他曾亲眼见过襄安公主功夫初成时手骨凸出、颜色青黑的异状,只有修炼被称为绝世武学的大劈棺手的人才会出现这种情况。而大劈棺练到极致,返璞归真,一双手反而洁白如玉、柔若无骨,形状优美更胜女子。   颜似玉的手就放在紫檀小几上,在黑色木料衬托下白得像在发光。   就在温和几乎忍不住要拔剑先下手为强的时候,颜似玉忽然道:“十一年主仆情分,本宫让你逃十一天,十一天后,能不能逃脱长佩宫杀手的追杀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温和丝毫不敢松懈,紧紧握住剑柄道:“长佩宫中武艺比我高强的只有你,而你轻易不能离开京城,十一天之约,只会徒增你长佩宫的伤亡而已。”   颜似玉一笑,直接道:“你刚才喝的茶水中有慢性毒,十一天未必能杀你,但十一天后你遇上杀手,必死无疑。”   温和瞪大眼睛,惊奇又有几分意料之中地看着这个自己恋慕的殿下——她可是一个蛇蝎美人呢。   他动了动嘴,终究沉默。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直在怜悯颜如花的自己,作为被玩弄于鼓掌中的一把匕首,在她看来又如何不可怜?   也许他可以趁着毒还没有发作拼死一搏,可他知道自己的剑对上襄安公主会发抖,高手交手容不得半点疏忽,每抖一下,她就能杀自己一次。   所以,他不再说话,不再看自己记挂多年的容颜,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朝长佩宫外走。   颜似玉坐在他身后,冷冷地看着,手指无意间碰触到桌上的茶盏,是凉的。   也对,放了一个多时辰的茶水怎么会是热的,而自己方才竟完全没发觉。   温和,温和,他本应用一杯温热的茶水送他,就像他这个人,寡淡而暖心。可惜,没有机会了。   温和不会死在十一天后,他饮下毒茶后三炷香内就要魂归地府。自己的武艺虽名列武林榜第二,但鲜少与人交手,实在没把握胜过成日游走于刀锋之上的温和,只能毒杀。   他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骗了他。   颜似玉冷硬的心竟微微发酸——那年秋天的满树白花,再也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掉收就是这么迅速   最近在看《death note》,突然觉得高智商犯罪的剧情好萌   感谢投雷的亲,笨笨会继续努力的!   子芹扔了一颗地雷   爱一护扔了一颗地雷   阿白酱扔了一颗地雷   折花君扔了一颗手榴弹   陌路已逝扔了一颗地雷   ☆、第 29 章   颜似玉走出屋檐笼罩下的黑暗,惨白的脸被朝阳镀上金红色的光。   他迈过温和倒在宫殿前的尸体,那里正好是阴影和光明的分界,而仰面而倒的温和,正是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一分为二。   “悲亦悲兮生别离,喜又欢兮死相随。人生如梦亦如幻,朝如晨露暮如霞……”   人们总是在不断的相遇、相识再分离。   就算有人能白头偕老,到死时,入十八层地狱,大抵也是不同的下场。   这人生的漫漫长路,还是自己走的好,分别后,亦不会觉得寂寞。   项古在宫中的客房与长佩主殿相距不远,颜似玉在他门前停下脚步,隔窗注视着里面摇摇欲坠的烛火——蜡烛只剩下几不可见的寸许,显然也是长燃一夜。   “你很了解本宫。”颜似玉勾起嘴角,扬声道,“你知道本宫肯定能查到你和废帝旧部的关联,而后对你暗地里的行为掉以轻心。”   如果不是掉以轻心,怎会没有发现他偷偷和温和改变了联络方式,又怎会,让他活到策反温和的那一日。   天色渐明,窗上的人影淡了,项古的声音也淡得听不出情绪:“殿下明慧,项某很多时候都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能这么顺利项某本来还在奇怪,今日您大驾光临,项某的心反而安生了。贼老天总算帮了项某一次。”   “恐怕你才是这世上最没资格叫贼老天的人。上苍已厚待于你,是你自己不知珍惜。”颜似玉冷冷道,“温和方才已经被本宫杀了。”   “啊!”   此事显然出乎项古预料,他失声痛呼一声后就再无声息。   “温和本来游离于朝堂之外,无论本宫此役胜败,他都可回他的江湖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以他一身本领无人能拿他怎么样。他会死,都是因为你!是你将他拉进这局,是你逼本宫杀了他!”   颜似玉字字诛心,一边说话一边迈上台阶,突然一把推开房门!   项古被他吓到,猛然从桌边站起,手臂带到桌上酒壶,瓷器脆裂的声音在这将亮未亮的时刻格外惊心动魄。   他眼里有泪,黑白分明的眼睛布满血丝,本只是微显老态的身形连站立都站立不稳,一只手扶住桌子,颤抖着抬头望向颜似玉。   “你竟杀了他。”   颜似玉对上他通红的眼睛,嘴角的弧度慢慢加大,一字一句地笑道:“是、你、杀、了、他。”   项古的脸颊抽搐着,鬓角几根白发在阳光中反射出银白的光。   颜似玉的目光冰冷,伸出手别好他鬓角的白发,动作轻柔如情人间的温存:“无论说过多少次,你都不愿意乖乖的,这么喜欢惩罚吗?”   项古绝望地望着颜似玉,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被攥在手指间一点一点绷紧,悄无声息地拉到极限,终于“啪”的一声断了。   他猛然一把打开他的手,咆哮道:“你这个恶魔!”   他举起拳头就要对着颜似玉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揍下去,涨红的面孔狰狞而充满恐惧,就好像这一拳头打的不是颜似玉,而是他自己。   颜似玉轻而易举地架住他的手,眯眼道:“你何必生气?温和是本宫手下最得力的杀手,他死了,你不应该开心吗,项古?”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慢,就像与温和说起时一样慢。   项、古。   项古一愣,冷笑道:“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   他知道自己不是颜似玉的对手,本就存了求死的心,好过再被他折辱,说起话来再无顾忌。   “本宫知道,也不知道。”颜似玉捉着他的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手腕关节,细白如玉的手指美丽如画,“温文死后,本宫把他的尸体在宫里放了七天,刘万亲自守着,直到腐烂生蛆。而且你的骨骼比他粗壮,五官可能随着时间改变,但成年人的骨骼定型后只有往小了缩,绝不会再次生长。”   亡者为大,他竟到死都不肯放过温文,硬拖着不让他入土为安。   项古觉得心口火辣辣的烧。他是正儿八经的文士出身,万万没到不在乎身后事的境界,闻言求死的心都淡了,只想将颜似玉大卸八块。   颜似玉含笑对上他凶狠的目光,慢条斯理道:“看见你的第一眼,本宫就怀疑你的身份,但相处久了,这怀疑反而淡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自荐枕席,奴颜媚主这种事,温文不会干。   项古不仅心里烧,连脸上都烧得厉害。   颜似玉太了解他,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构建多年的心防土崩瓦解,好像那坍塌的废料都扎在伤口上,愈发疼痛难耐。   项古想起自己死时的情景,除了屈辱和不甘,大概还有一点骄傲,骄傲于自己到死都没有对颜似玉屈服。   可是,等他活了,反而自己巴巴的送上去让人折辱,还得陪着笑脸小意伺候。   深夜里一个人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就此摆脱这肮脏的京城,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却一直留在了这里。明堂堂说出来是不愿看着江山社稷落入歹人之手,内心里却更多是为了向颜似玉报仇。   而为了报仇,他不但把自己再次送进深渊,还连累了最单纯坦荡的幼弟一条性命。   项古甚至不敢承认自己后悔。若当真后悔,那他这数年的苟延残喘就真成了多此一举,所有屈辱痛苦都只算是他自找的,连唯一用来遮羞的“大义”也将丢去。   这样的活,不如死去。   “你变了。”颜似玉感到手下人的颤抖。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温和恨他,却不怎么怕他,项古这样怕他,一有不对劲就浑身抖得像打摆子,只能是因为他死过一次之后怕了,从坦荡荡的君子变成长戚戚的小人,当真生不如死。   两人就这样沉默好一会儿,都有物是人非的感觉。但一个是钻心剜骨的疼,一个是看破之后的了悟。   颜似玉笑容渐淡,松开了手。他已懒得再与他纠缠,又恨他明里暗里忤逆自己,扬声道:“来人。”   空空荡荡的屋子门口立刻冒出几个样貌齐整手脚利索的小太监来,一个个颔首低眉等着听旨。   颜似玉眉头往下一撇,冷冷道:“把项古押下去,在身上刺了牡丹送到……温良那儿。”   牡丹是襄安公主的标志,刺在身上,就是要让项古一生都记住在长佩宫所受的羞辱。   项古万念俱灰,听见颜似玉的话,原本涨红的脸色瞬时惨白如纸。他知晓反抗无用,颤抖着被太监们架住,押走前突然问道:“你不怕我再鼓动温良反你?”   “你以为本宫当真傻到对一个手握兵权的大将毫无防备?”   项古闻言摇头不已,自嘲地笑道:“对啊,恐怕你要杀他比杀温和都容易呢。”   本以为,温良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现在看来,这些许不同对温良而言未必是好事。   他能做的已经做了。淮南兵符落入颜烨手中,只要颜烨能守住这块兵符直到西麓退兵,即使温良孙武在世,借着西麓进犯的机会勉强把江淮军拉扯起来,同时对上淮南军和江北军,长佩宫的覆灭也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但西麓咄咄逼人,颜烨手里这块兵符真的能守到最后吗?万一本朝的江山都保不住了,把兵符交还给统领淮南军十余年的温良也是应急之策。   项古每每想到此事都只有叹息。他和废帝旧臣的联系都不紧密,联络温和、私通温度这些事几乎是他一人依靠上辈子的记忆独力完成,能否成功他自己都无甚把握。如今事成还有许多后续,他却已无心也无力去办,所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以待天命罢了。   或许他自己也知道,颜似玉怒而不慌,可见早有对策,要灭长佩宫,根本不是他一人并几个兄弟就能办到的。   明面上长佩宫在军中唯一的依仗就是温良,可项古仔细对过长佩宫往来信件,虽没发现切实证据,但痛军报一起送来的私信中,至少有两人的来信和温良的信件一样被特别挑出来,都是用特制火漆封信,封皮上也是密语。   他思忖许久才把这消息传给效忠颜烨的温度。废帝旧部中有别的心思的人不少,实在不可托付。而颜烨因旧事对颜似玉百般防备,至少能全心全意对付长佩宫。   项古愣愣的被小太监押下去,再玲珑的心思也只是棋盘中的一粒棋子,这盘棋的走向,从来不在他的掌握中。   所有舍生取义、九死无悔,在执棋人眼中,也不过是一步棋罢了。   “……众生痴迷千幻象,身陷红尘终不悔。滚滚红尘天涯路,两行清泪伴身行。一朝心碎泪亦干,只留荒地土一堆……”   颜似玉盯着桌上孤零零的酒杯,幽幽叹息一声。   少年时轰轰烈烈一场迷恋,如今想来,都如梦境般飘渺虚幻。   温文这个名字经过世事的变迁,终于回归它本应有的样子,而非被太过久远的记忆渲染出来的完美无缺。 作者有话要说:     温和死了,项古也搞定了,再把温度搞定,温良就可以不战而胜的HE了。      ☆、第 30 章   窦沙暴站在城楼上往下眺望,只能看见大片大片的黑,和军营里星星点点的火把的红光。小伙子拢了拢城里姑娘媳妇们白天刚送来的军衣,在凛冽秋风中感受到丝丝暖意。   他们只用了一天就赶走了占领河渡城的西麓人。河渡城前守备死得太壮烈,城里百姓心里都憋着一股气,虽然能打仗的壮年汉子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老弱妇孺发起狠来也够西麓人吃一壶。   那天江淮军刚开始攻城,城里面就先响起喊杀声,窦沙暴站在将军身边,就看见城墙上涌上一群汉子,把西麓人当杀父仇人一样砍,都道西麓人悍勇,却悍勇不过这些红了眼的汉子。每一刀都是血肉纷飞,每一刀,都是孤注一掷的彪悍勇猛,每一声呐喊,都是饱含愤恨与快意的释放。   后来连女人和小孩都上去了,把城外头的江淮军都急得够呛——既然在里头反了,你先把城门打开啊,七尺儿郎眼睁睁看着女人上战场算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城门开了,窦沙暴得了令挥舞着大刀冲进去,却发现大部分西麓军都被药倒了,只有零零碎碎几千人被百姓们围杀。   一切结束后温良将军招来带领城内百姓反抗的那个叫林武的江湖人,才知道头一波登上城楼的三百人都是孙广的旧部,而在西麓军伙食里下药的是几个煮饭婆。苏威特和乌玛是最先被人暗杀的,他们太小看外表娇弱的女人了。   温将军得到过城内送来的消息,但那时只说希望江淮军尽早攻城,打得西麓人抽不出手才好救援孙广留下的义士,还将黄不定派去帮手,没想到他几乎没动一兵一卒,这座河渡城就这样被百姓和江湖人夺回来了。   那位林武大侠也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显然这种收获完全出乎意料。   其实只要敢拼命,没什么做不到的。这条道理在淮南军中一直被人嗅之以鼻,却是前江淮将军苏延的座右铭,在江淮军中广为传播。   窦沙暴站在哨卡上望着城外被黑夜掩藏的敌军,阴郁的心情稍有好转。   他自认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虽然他的头脑很简单,武艺也很简单,但他是温良的传令兵,从淮南军到京城再到江淮军,他从来不显眼,却一直站在将军身边。   其实他也算半个江湖人。因为他师父原本是个江湖人,然后去从了军,最后解甲归田教出个窦沙暴来,所以窦沙暴一人学了战场和江湖上的两种本事,和黄不定混得很熟。   他的师父就是哨兵,据说身为一代武林高手,他一开始很过不惯军中拘谨的日子,每逢心情不畅就站在哨卡上看看城墙下边被鲜血刷过一遍又一遍的土地,然后再想想那些条条框框的军法也不觉得烦了。再多规矩,最后的目的都是保住一座城,保住城里的百姓和城外将士的性命。   所以窦沙暴很难理解江淮军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不要命。   江淮军的军法本来就松散,军纪让见惯了淮南军的整肃军容的窦沙暴和黄不定都有大开眼界的感觉。他们在尿壶里找到塞得满满的赌具,士兵随身的水囊里装满了酒,更发现一个挂着后勤营名字的军妓营。   战场上江淮军的表现只能说与他们的军纪相称。他们和瓦古的骑兵对峙了七天,每一次西麓人攻城,都要死很多很多江淮军。明明只要训练时稍微用心一点,少玩几个女人,他们也许就可以不用死。   “瓦古的两万人都是骑兵,幸亏林大侠带人反了苏威特,否则哪怕晚占领河渡城一天,我们都不一定顶得住这么多西麓精骑”   黄不定这样说过很多次,他承诺,等窦沙暴闲下来,他替窦沙暴和红袖姑娘主婚。   窦沙暴最近一直压抑自己不要去想红袖,那个在他赶到时已经被西麓人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姑娘。他娶她不能说是因为心动,对着浑身上下没几块好皮的女人,他心动不起来。也许他对她更多是钦佩。他觉得她已经是自己心目中最合适的妻子,就算有一天他战死在沙场上,她也一定能把他们的家照顾好。   漂亮的女人他都想睡,可不是每一个女人他都会娶回家。   “妻子”这个词本身对窦沙暴而言就是神圣的,乡下有无数汉子拼死拼活挣钱就为了凑足娶女人的聘礼,而军中,无论是否有妻子,战争不停都回不了家。他只要一个女人,帮他生孩子,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坚强的活着。   窦沙暴的目光再次落在城外,那大片大片的黑暗,盖住了白天惨死的士兵们的尸体,秋冬季节也不会很快腐烂,却难免被野兽偷偷叼食。   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死后的尸体能不能还乡,现在却在想,那个柔弱又坚强的姑娘看见他的尸体会不会受不住。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简单,却也从未复杂过,会偶尔为一个女人担心,他真的变复杂了。   窦沙暴握紧了腰间大刀的刀柄,不再看城下的黑夜和火光,转身走向温良的营房。再变下去他也许会怕死,所以必须停止思考。   “江北军终于腾出手来了,两万援军已经上路。淮南军和西麓大军数度交锋,各有损失。”   温良的营房中除了他,还有一个神色憔悴、脸上刺字的中年文士。窦沙暴进来时正好看见他抽动着纹有一片叶子的右脸颊,哑声问道:“现任淮南军将军究竟是谁的人,为什么要和西麓硬碰硬?”   那片叶子从脸颊一直延生到领口,恐怕只是一副非常大的纹身上的一角,青黑的颜色看着就极其不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般只有犯了重罪的犯人才会在脸上刺字发配,但这人身上的图案明显和官府制式不同。   “项先生,殿下只让本将告诉你这些,其他的还请不要打听了。”   温良背手站在巨大的地图前,数日的攻守战让他脸上的线条更加深刻。有的人瘦起来显得虚弱,他瘦起来却像经过磨砺的刀锋一般锐利逼人。   这副地图是请文书按着襄安公主送来的地图抄写的,真品被精心收藏在匣子里,不敢轻易动用。   中年书生,项古怪里怪气地道:“温家世世代代都在淮南军中打滚,温将军看着淮南军折损难道没有感觉吗?”   “这与先生无关。”温良皱起眉头,沉声道,“夜深了,先生请回吧。”   项古原本清隽的脸因为那片青黑的叶子变得阴沉如鬼魅。他沉沉盯着温良,复杂的情感积淀成暗色的混沌,半响后才道:“小心颜如花,他可能在故意削弱淮南军。”   说完,他一把推开窦沙暴大步走出去。   “将军,”窦沙暴为项古最后一句话而皱起眉头,“不过是个叛徒,您何必留他性命?”   温良的目光依然留在地图上,眉宇间深深的刻纹几乎又加深几分:“我下不了手。”   窦沙暴一愣,看着将军脸色,咽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疑问,转而道:“城防一切正常。”   温良点了点头,指着地图道:“西麓军现在固守云岩城,淮南军不过仗着西麓战线太长、分兵守城才暂时占据上风,时间拖久了淮南军毕竟人数太少,早晚被磨死。”   “襄安公主那里有什么消息吗?上次说能派周围城池的守军救援,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准信。”   “本朝一百零六座城池,真正向殿下投诚的太守只有三十多个,其中也并非人人都愿意将手里的兵权交出去的。”温良无奈摇头道,“我们能做得只有把瓦古的两万精骑留在这里而已。江淮军经历过战火的锤炼都已经渐渐走上正轨,如果顺利,也许能引古特再派兵马过来攻城。”   窦沙暴失声道:“就凭这些乌合之众?”   “别忘了我们也是江淮军。”温良训斥他一句,低低笑道:“这段日子下来我已经适应了江淮军的节奏。每个将领都有其独特的领兵风格,当来不及将士兵打造成符合自己的风格的军队时,只能由将领去适应手下的士兵了。他们个个都是匹夫,发起狠来未必比军纪严明的士兵差。”   窦沙暴崇拜地点头,毫不怀疑将军的话的真实性。   身为主将主动去适应完全不符合自己标准的士兵,能做到这点的也只有淮南的“军魂”温良了吧。   温良坐下来,胸有成竹地道:“这几天不打仗的时候,我把那些空闲的兔崽子们都派去安顿被西麓人祸害的百姓,就等他们知耻而后勇了。”   “可是瓦古现在是在攻城,万一他打不过跑了,他们都是骑兵,我们追不上。”   “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温良双手交叉,肃然道,“窦沙暴,你有没有信心独立带兵?”   窦沙暴惊呆了。他瞪着眼睛直视温良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有。”   他很怕,怕自己一个失误断送无数人的性命。他祖上只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十几代都没出过官儿,顶多混个县衙里的捕快,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能有资格负担别人的生命。   但是他相信将军。既然将军发了话,既然将军认为他可以,他拼死也不能让将军失望。   “我要你带三千精兵在秦岭埋伏瓦古。”   三千精兵,江淮军最精锐的部队,就交给他这个小小的传令兵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1 章   秦岭是河渡城前往附近的城镇最快捷的道路,两边都是高耸的山体,只有中间一条官道也年久失修,一下雨就泥泞不堪,因是直通通的一条道,穿堂风厉害得很,秋冬时候能冻死人,行脚商人宁可绕路也不会从这里走。   晚上刚下过一场大雨,窦沙暴从上往下看,官道上土坑里的积水都结了冰,马匹行走起来肯定费劲。   瓦古的大军一直靠抢掠来的粮食补给,但河渡城已经被西麓人攻打过一次,城内还好些,城外的村庄小镇几乎被洗劫一空,瓦古如果要粮就必须从稍远一些的城镇掠夺,而西麓人自信马力,必定会从秦岭走。   “滚木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将军。”   窦沙暴搓着手,年轻黝黑的脸绷得死紧:“斥候都派出去了?”   “五拨,三人一组早派出去了。”   打仗说难难,说简单也简单,窦沙暴跟在将军身后这么多年,稀里糊涂听了五辆大车,总结起来就仨词,出其不意、有备无患、屯粮练兵。   滚木是出其不意,斥候是有备无患,最后一点屯粮练兵,他手底下就这三千人,粮食来之前都吃过了,没啥好准备。   窦沙暴原地转三圈,脑子里好像有一堆东西想倒出来,偏偏怎么弄都出不来。   他身后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突然道:“将军,您要不要做个动员?”   “对啊!”窦沙暴一拍脑袋,而后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太大了,讪讪把手放下来,感激地看着那一看就是兵油子的家伙道,“多谢你提醒,俺一紧张就给忘了。你叫啥?”   那汉子虎背熊腰,长的特像话本里的土匪头子,腰间居然是一把板斧,除了脸上谄媚的表情,站在那里也是个极威武的草莽英雄:“我叫苏财宝。”   窦沙暴点点头,拍着他的肩膀道:“好,俺记住了。你说话别您啊您的,俺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   苏财宝没想到这位京城来的将军不但满嘴土话,对手底下的小兵还这么亲切,看着窦沙暴,眼睛里的意味立刻不一样了。   窦沙暴哪里能注意到他的眼神,他全副精神都放在那什么狗屁动员上了。以前将军也做过动员,他在底下听得热血沸腾,恨不能传令兵不干了,立刻冲上去砍几个脑袋才好,轮到他自己偏卡壳了。   他把脚底下的泥地都踱凹下去一圈儿还没主意,最后一拍大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心里想啥说啥,一扯嗓子道:“兄弟们听了,西麓狗娘养的敢在咱们的地盘儿上杀人抢女人,咱们今儿就把他们的脑袋都砍下来当球踢,谁敢不出力气,就他妈对不起给咱们送衣服送粮的河渡父老!”   这没半点花哨的话正说进士兵们的心坎里。所谓动员,不过是在枯柴上撒点儿火星,无论啥火,点得着士气就行。   “砍脑袋当球踢!砍脑袋当球踢!”   一把把刀剑被举起来,凛凛寒芒在阴云下照耀出一双双通红的眼睛。   西麓人向来不把本朝的百姓当人,每年抢掠习惯了,这次出征虽然目的是占领富饶的土地,但兽性难驯,所过之处无不满目疮痍。   而河渡城依山而建,土地贫瘠,因临近边境,近几年很多解甲归田的士兵们在这里落脚,才慢慢发展出城池的模样,城中居民也多是猎户、药商之流,有几两银子就是了不得的大户了。就算这样,百姓们也纷纷捐钱捐粮,把自己藏起来的一点积蓄都交给这群出名的乌合之众,只为了让他们多杀几个西麓人给自己惨死的亲人报仇。   甚至还有女人穿了男装来参军,怎么劝都不听,就想和西麓人同归于尽。   窦沙暴也在士兵们的呐喊中举起自己的大刀,想起未过门的媳妇儿红袖,心里非但没有一点柔软,反而热血沸腾。   他永远都忘不了救出她的时候,那个遍体鳞伤的女人没有像普通女人一样哭泣寻死,而是一瘸一拐的走到每一个被砍倒西麓人身边,一刀一刀砍下他们的头颅。   后来她才告诉他,她是怕自己受刑太厉害救不过来,死之前一定要亲手为自己报仇才成。   他向她承诺了,要用三百个西麓人的人头做聘礼,娶她过门。   “现在,全军肃静,俺不管啥子原因,只要敢出声的,立刻斩了!”   窦沙暴刚训完话,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在还湿着的泥地上,就见有个斥候兵猴儿似的沿着山壁爬上来:“将军,瓦古的五千人被榔头山的土匪们给拦住了。”   “什么!”窦沙暴大惊。榔头山的土匪不过四百多人,竟敢去挡五千西麓精骑的路,这胆子也太大了。   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去支援榔头山土匪,而是担心西麓人被拦截后改变行军路线。   “打起来了?”   “没有。”斥候疑惑道,“榔头山的大当家没露面,就送了西麓人好几车鲜肉。”   这年头,要送也是送粗粮烙饼子,哪有送鲜肉的。就算送的人有这个财力,西麓人也没咸盐研制保存。更奇怪的是,榔头山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来的肉。   “奶奶的!那你说他娘的拦住了!”窦沙暴一拍大腿怒道。   斥候缩着脑袋道:“是给拦住了啊。”   “西麓人得了肉,还打不打算去抢粮?”   窦沙暴摸不准榔头山的大当家打什么主意,也没空管他,反正只要西麓人从他脚底下过,他就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们只派了一个小队把肉送回去,其余人继续往这里赶。”   窦沙暴大松一口气,一巴掌扇在斥候的头盔上:“以后说话给俺一次头说完!”   斥候摸摸自己的头盔,呆头呆脑的退下去。   前江淮将军苏延手下最精锐的斥候是一伙诏安来的马匪,可苏延死后他们也不知所踪,当时朝廷正裁军裁得热火朝天,裁军名录上多多益善,难得的斥候就这么裁掉,新训练出的一批小崽子没老兵带,也没了那股猴精劲儿。   窦沙暴计算着西麓人的路程,想了想,把苏财宝招到面前道:“你帮俺想想,还有啥没干好。”   苏财宝受宠若惊,连连摇手道:“这哪成,这哪成!小的就是个小兵,您太抬举小的了。”   窦沙暴一把拽住他的手,强行摊开他的手心,指着上面的茧子,恶狠狠地道:“还给俺装!这爪子,没杀过百八十人能把掌纹都染红了?俺没带过兵,可俺见过的大将多了去了,你小子逃不过俺的眼睛。”   苏财宝没想到窦沙暴看似粗枝大叶,竟能发现他的特殊之处。但他既然主动出声,也是存了出头的心思,试探道:“将军英明。不瞒将军,小的以前跟着苏延苏将军胡混……”   “你先说说还能咋整!”窦沙暴打断他道,“西麓人马上就来了,还唠里唠叨。”   “你把人安排得紧凑点儿,官道这么宽,西麓人估计是四五匹马一排。头尾的骑兵跑得快,咱们主要砸中间段,滚木上拴了炮仗,中间的马受惊发起疯来,骑士间相距再大也得撞一块儿去。”   窦沙暴听他说得有理,马上招来传令兵布置下去,全没武将惯有的固执。   苏财宝在旁听了,发现自己只是出个主意,窦沙暴真正布置的时候有条有理。因为是全面缩紧队形,哪一队分管哪一片儿,哪一队人先冲杀下去都要有相应的调整,语气笃定、手法老练,和他之前不知所措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以为窦沙暴早有打算,老大不好意思地道:“将军,小的班门弄斧,您,你别介意。”   “没,你的主意好得很啊。”窦沙暴看见他的眼神,恍然大悟道,“你说俺排兵啊,将军教的,教会了之后,将军顾不上的时候这些细碎活计就交给俺安排。”   他口中的将军自然是前淮南将军温良。   苏财宝听得发愣,排兵布阵都是细碎活计,那还有什么是要紧事。淮南军果然名不虚传,连个土了吧唧的传令兵都深藏不露。   窦沙暴第一次独立领军就带着三千精兵伏击五千西麓精骑,怎么思量都不够。要是这活儿砸在他手里,他还有什么脸面见将军和现在的同僚。   “将军,来了!”   随着轰隆隆的马蹄声,官道尽头已经能看见浩浩荡荡的土黄色骑兵。他们都骑着高头大马,带着皮质的帽子,腰间的弯刀和马上的圆盾擦得程亮,三三两两在马背上谈笑聊天。   最惹眼的是一个穿黑色大氅的中年人,眯缝眼、八字眉,颧骨凸出,下巴上两撇小胡子,活脱脱的贼眉鼠眼,怀里还抱着个红果的小娘子,一双手在马上也不安生,在美人身上到处占便宜。   窦沙暴手握刀柄屏声敛息,看着西麓人一排一排从下面走过。   “那个不是西麓人。”苏财宝轻声道,“他说的不是西麓语。”   窦沙暴钢牙一咬,没出声——不是西麓人,自然就是本朝的叛国贼。   西麓的先头部队很快从窦沙暴视线中走过。江淮军都静悄悄的,黄不定辛苦训练他们大半年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窦沙暴强行按捺下心头的躁意,等到西麓人的大部队从他眼前过去一多半儿,才猛然跳起来,一扬手喝道:“放滚木!”   “轰隆隆!”   话音一落,十几条巨大的滚木就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山坡上滚下,狠狠砸在毫无防备的西麓骑兵身上。当场就有百多人被砸成肉泥。   这还不算完,几个滚木的树心被挖出一个浅坑,浅浅埋了炮仗,落地时固定炮仗的泥土被抖落,燃着的炮仗就摔进马群里。   西麓的马再优良也禁不住这么吓,耳边噼里啪啦的响,马蹄撒开了跑。官道本来就被滚木堵住部分,几千匹战马横冲直撞起来更是不得了,马上的骑士一个接一个从马背上掉下来,被自己的爱马踩死。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等西麓的骑士们反应过来安抚马匹,窦沙暴率领三千江淮军从山坡上冲杀下来!穿着青色军衣的汉子们像潮水一样涌向困在低洼里的西麓人。   “杀!”   江淮军们手举制式长刀,以饿极了的疯狼抢肉的架势冲向昏头转向的西麓骑兵。   江淮军是一支没有战歌、没有口号的军队,或者说他们的前身就是苏延带领的那支土匪,千言万语,都比不上一个“杀”字能激起他们的血性。   犯我家国者,杀!   欺我同胞者,杀!   辱我亲友者,杀!   只要敢拼命,没有敌人能够阻拦他们的脚步。而此时,淮南军就是一群拼命的疯子,压抑太久的尊严和骄傲,都在喊杀中重新苏醒。   西麓人中能在这种情况下应战的只有少数,大部分人不是被战马踩死就是死死抱住马颈无法挥刀。这种情况下落马就是被踩成肉泥的下场,在马背上敌人也不敢和发狂的马正面冲突,反而能多活一会儿。   可只要马的速度一慢下来,江淮军手里的刀就像剁猪肉一样剁在西麓人身上,劈开皮肉,砍断骨头,人和马的内脏混在一起在地上冒热气儿。   苏财宝一斧子把一个西麓军官劈成两半,向天长嚎一声,反手卸下个西麓人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也直接卡住他的脖子将他提上半空,扭身扔向一个骑术极佳的西麓将领。那将领听到背后喊声,下意识挥刀砍去,正将西麓人一刀毙命,他一愣间,一柄大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窦沙暴提着那将领的头发随意系在早准备好的挂满小勾子的麻绳上,上面已经挂上了十几个西麓人狰狞的人头。他也不怕掉,就这样拖着一串头颅在战场上砍杀。憨厚的面孔满是敌人的鲜血,正是一尊杀神!   “好汉子!”窦沙暴对苏财宝竖起大拇指。   苏财宝眼睛通红,却不是兴奋或愤怒的红,而是哭红了。   苏延老大,江淮军没废! 作者有话要说:  苏财宝——素菜包   谁让他长官叫豆沙包呢,他就只能当个素菜包了,叫肉包岂不是比他长官还精贵。   三千七百多字,码完十点半了。   会加快登天的更新速度,已经看见完结君在地平线上向我招手了!   ☆、第 32 章   十月七日,江淮军副将窦沙暴带兵在秦岭伏击西麓骑兵,以三千步兵歼敌两千四十八人,无俘。   十月八日,落日城太守叶闻天率领本应刚刚从落日城出发的两万江北兵突袭被西麓占据的岭南城,大胜,驱赶西麓六千残兵十数里。   十月九日,叶闻天领军假冒岭南城残军诈开滦南城城门,与城外江北军副将林迈里应外合,一举夺回滦南城。   十月十四日,江淮军校尉苏财宝率数十名勇士潜入西麓瓦古大营,一把火烧了两万大军半个月的粮草。同日,榔头山六百悍匪正式接受招安,纳入江淮军编制。   十一月三日,西麓大将旱巴图驰援瓦古,河渡城坚守五日后,旱巴图惊闻自己守卫的潜隆城已被两万江淮军围住,岌岌可危。他不顾瓦古劝阻,带兵赶往潜隆城,途中遇淮南军埋伏偷袭十余次,未及潜隆,兵士尽散。   十一月十六日,瓦古眼见河渡城久攻不下,城内百姓皆可为兵,守城十余日江淮军人数竟不见减少,无奈退兵与古特大军汇合。   西麓大军总共占有六座城池,短短半月竟已收回四座。   唯有云岩城内外,淮南军与古特大军相持不下。主将刘欢上奏朝廷,淮南军中机密数度为西麓所得,据俘虏的西麓部落族长供述,奸细并非淮南军中人,而是一位京城的贵人。   虽然朝中多以为这是淮南军久战不胜的推脱之眼,但皇上还是命温度追查此事。   没想到当真查出叛国之人——种种证据都证明延庆公主借由温良留在淮南的旧部窃取机密,传给早被西麓买通的苏丹青。   朱义安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赶到延庆公主府时只看见纤弱的延庆公主被两个粗壮仆妇押进小轿的背影。   领队的是颜烨身边的亲信太监徐九。   朱义安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拽徐九的袖子:“徐公公,寻儿不可能干这种事,她一定是被冤枉的!”   徐九虽不是内廷总管,也是颜烨身边排得上号的奴才,拿眼角瞥一眼这富贵闲人,不阴不阳地道:“朱公子噤声。延庆公主的名讳可不是你能随便喊的,而且此案由陛下圣裁,哪里能冤枉了公主。”   “可……”朱义安急得一脑门汗,手脚乱动,眼看轿夫已扛起轿子就要走,仓皇间竟“可”不出个后续,俊脸急得都发白。   还是徐九提醒他:“你要有冤屈去同温统领说去,别在这儿杵着挡路。”   朱义安的母亲善德长公主从辈分上算是当今皇上的姑姑,徐九没将朱义安放在眼里,也要给善德长公主一个面子。   朱义安终于找到个方向,竟一弯腰向徐九行了个大礼,要不是街上人来人往,怕不得给徐九跪下:“徐公公,我这就去找温度,寻……延庆公主好歹也是一国公主,还求您照料一二,我会和母亲说,好处少不了您的。”   徐九哪里敢受他的礼,忙往旁边避开,架住又要拜的朱义安道:“小祖宗唉,您可饶了奴婢吧,这人多眼杂的,传到皇上耳朵里,奴婢这脑袋也不用要了。”   朱义安一愣,也发觉此举不妥,直起身道:“求你在宫里对延庆公主照料一二。”   皇上只让人将延庆公主带入宫中,既然没有直接赐酒,就还留有余地。延庆公主身为废帝次女,也是皇帝善待废帝后人的一块招牌。淮南军向来是梗在皇上心头的一根刺,此案的结果还真说不定。   徐九来之前早有成算,当下便应了朱义安的请求,还不忘道:“朱公子,眼见就要入冬了,咱家听说贵府上有一件雪白雪白的狐皮大氅……”   “给你,给你,只要你照顾好延庆公主,你要什么都给你。”朱义安忙不迭道。他本不是有才智的人,从小生长在父母的庇护下,更是养成了依赖他人的习惯。   那件狐皮大氅本是朱义安逝去的父亲收到的生辰礼物,下葬的时候没舍得给陪葬,特意嘱咐留给后人应急。在京城中也只有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珍宝才能应得起急。   徐九听他这样说,抿嘴笑起来,一张敷了脂粉的瓜子脸不阴不阳,骇得朱义安悄悄打了个寒噤。   他站在原地看着徐九带人走远了,才佝偻着腰往温度的府邸走。   方才徐九提起时他正着急,想也不想就要去温度府上伸冤。可当真事到临头,他心里的惧意又层层叠叠涌上来,叫他提不起脚。   若说延庆公主当真清白无瑕也就罢了,她至少有一个领兵在外的名义上的驸马,即便是皇上也不敢在这关口得罪温良。   可万一叫温良知晓延庆公主肚子里突然多出一个孩子,只怕第一个要杀人的就是温良,到时候不仅延庆公主活不了,连他都难逃一死。   他恍恍惚惚,温度府上不敢去,家不敢回,便由着两只脚往前迈步,到天黑抬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快走到城门了。   他自嘲地轻笑几声,干巴巴的,明明胆小怕事,还要强装洒脱,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这世间只有寻儿看得起他。   他的寻儿,每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顷刻间全世界都不存在,只有她,小鹿般怯生生地望着并不高大的他,如同望着高高在上的君主,翻云覆雨的神佛,胆怯而崇敬。   朱义安从来都是平凡的,他不敢告诉寻儿,初遇那日他不过碰巧在猎场遇见襄安公主,襄安公主一箭射死饿狼救下她,又不愿承当那女子承受不起的勇武之名,便将功劳送与自己,并着美人的感激,成为他人生中唯二的亮点。   看着高大巍峨的城门,朱义安知晓城门正面当有两个阳刻石板字,刷上金粉,在日升日落时最是光耀夺目,银钩铁画每一道笔画都是数不尽的衣履风流、盛世繁华。   哪怕远方的大片国土正被西麓人□□,京城里也依然是盛世,因为有勤于政务的皇上,有老谋深算的太傅,有雄才大略的襄安公主,还有……战无不胜的温良。   寻儿嫁给了世间少有的英武将军,爱上了猎场中百步穿杨的公主,却把自己的身子,给了卑鄙地窃取他人荣耀,文不成武不就的自己。   每当边关传来战报,朱义安的心都会被吊起,每当江淮军又有胜绩,他的心就掉下,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没有人能听见。   因为他连诉诸于口的权利都没有。   身为长公主的儿子,他却连个官职都混不上,说好听是不慕名利,实际上谁都知道是长公主嫌这个儿子太没出息,不愿他在外面丢人。   朱义安无比感激寻儿,在别人都瞧不起他的时候,是这个温顺的女人给了他属于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这样想着,他又觉得自己必须报恩,反正他活在世上只是苟延残喘,用这一条命偿还寻儿的恩德也是应当。   勇敢的想法让他能挺起胸,快步往温度府上走。他怕过一会儿这股勇气就消失无踪,脚下的步伐快而杂乱,一如他软弱的内心。   到得朱雀街口,远远已能看见温府翘起的屋檐,朱义安果然害怕,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与朱雀街相邻的白瓦巷里。   正彷徨,见一布衣荆钗的美貌女子俏生生立在自己面前。杏眼,桃腮,不施脂粉亦是绝色之姿,端方的站姿又有几分宫中仪态。   朱义安见过她,襄安公主身边的掌事女官!   察觉出朱义安的惊慌,女子妩媚的眸子带出笑意,温柔的语调奇异地安抚下朱义安的躁动,道:“朱公子放心,我已经不是长佩宫的掌事女官了。离开皇宫,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   她颔首低眉的模样还带着女官的端庄静美,布衣下纤弱的身形却再不见皇宫中的高不可攀,孱弱如同普通女子。   朱义安后退一步,警惕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找我有什么事?”   琴儿一指不过五步外的宅子道:“我现在借住在白采白统领家。”   白采?那是大内侍卫副统领啊,温度的死忠。   不等朱义安想明白襄安公主的心腹怎会住在白采的宅子里,就听琴儿道:“白大侠就在那里,若朱公子有事寻温统领又不好开口,不妨说与白统领。他人很好,若能帮得上忙定不会推辞。”   朱义安顺着琴儿所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一把花白胡子遮住大半张脸的白采站在京城最有名的武器铺子前,手里还提着一把崭新的朴刀,正往这边张望。   琴儿见他意动,当先往白采那里走去:“公子,请随我来。”   朱义安担心怀有身孕的延庆公主,一跺脚,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决定说明真相。   延庆公主毕竟是皇室血脉,一直被当成新帝善待废帝子女的榜样,温良也从未当她是妻子,若能求得深受温度重用的白采帮忙,说不定还能逃得一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晚华大人修文      ☆、第 33 章   颜似玉最信任的女人是琴儿,而琴儿又是谁呢?   首先,她必定是一个女人,一个漂亮到没有男人能拒绝的女人。   她被赐给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为妾,其中曲折已不重要,反正她顺利地再次见到了白采,被他带回暂住的宅子,与韩夫人共处一室。   韩夫人宋慈厌她,又忍不住可怜她,一边怕她把白采勾住,一边怕她一个身娇体弱的美貌女子被来往的江湖人唐突。   这般进退不定,如何能成事?若她对白采的心意能多一分决绝,此时也不必还挂着未亡人的名头苦苦支撑死人遗留的颜面。   琴儿能从无数女子中脱颖而出,靠的除了这张脸,这颗聪明的头颅,还有骨子里不输男人的狠辣决绝。   她砍了自己的手指,十根青葱似的玉指缺了两根,再弹不得琴瑟,跳不得舞蹈,从鸾凤化作锦鸡,依托个粗野汉子生存。   如此,温度才能信她无依无靠——欠缺之人是不入颜似玉的眼的。   舍得,舍得,她舍了,便有同等的得。   假造兵符的事,她知晓,白采故意叫她知晓,甚至摆了一块不知真假的兵符引她上钩。她不妄动,也不与人联系,任由白采将换来的真货交予温度,每日恍惚如失了魂的傀儡。   如此月余,白采方敢带她上街。   她将朱义安引荐给白采,不过看他大大小小是个宗亲,没想到竟能听见大秘密。   延庆公主的温婉柔顺在公主中也算佼佼,竟与人私通不够,还敢留下孽种。温良从未与她同房,难道她还准备奉天承运,生下个神仙的孩子吗?   由此可见,女人多半是蠢的,把软脚虫认作翻天龙,痴心不悔。   琴儿开始犹豫,这事是否值得她传消息回长佩宫。白采对她的防备已减轻许多,若只是这般看似毫无利益可言的小事,他不会提起警惕。   几经犹豫,她终究还是将写有暗语的竹片放在了巷口绘有几朵寒梅的空酒罐里。   白采胆大心细,毕竟比不过女子见微知著。朱义安和延庆公主的龌龊,大有可为。   白采临出门前忽然问正和宋慈整理碗筷的琴儿道:“我带朱义安去见温度,你可要与我们一道?”   琴儿一愣,放下手中酒壶,苦笑摇头道:“不必了。琴儿虽是女子,也知背主之人必遭天谴。琴儿不敢求白大侠放我,但求大侠看在琴儿苟延残喘的份上,拖延一些时日,让琴儿想个明白。”   白采与朱义安不同,他清楚的知道有一条界线不可以越过。他脸上每一道皱褶都是世事对他最严厉的教导,早失去了年轻小伙子不顾一切的心。但他又并非全然老了,至少他的体魄还很年轻,还能将自己的满腔热血倾注在侠义之事上。这其中的矛盾让他停留在爱与不爱的交界。   “那你想想吧。”   白采纵横数十年,从未明白过情爱二字。他死去的妻子也是江湖侠女,两人不打不相识,携手纵马江湖,却在刀光剑影中支离破碎,最终妻子带着腹中的孩子长埋地下,徒留他一人在红尘俗世打滚。   他不敢对女子动心,因他不知自己何时会在刀剑之下,更不知何时暗处的刀锋就会指向他爱的女子。   琴儿是他生命中的变数,无法阻挡的孽缘。花园中一眼惊艳,城门上初识雍容娇憨,出宫后的柔弱坚强,这个女子总给他惊喜,娇艳如花的外表下是刚柔并济的琴心剑胆。   他还不知她的心意,就惊觉自己弥足深陷。   如果没有温度的倚重,这个铁打的汉子也想过带着琴儿从此亡命天涯,可家国大义缚住他的脚。明明温柔到连琴儿手上不小心被草叶划破都要特意送来伤药,却永远不会迈出最重要的那一步。   无论琴儿还是白采都知道,他们有缘无分。   琴儿甚至不必想自己是否在这朝夕相对的日子里对白采动了心。被囚、侮辱、杀人、出宫,若她还有一点点蠢根未尽,定要爱上这个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帮助自己的莽汉,但聪明的女人知道没有结局的事情不必去想,缕缕情思只作不见。   两个守家的女子目送白采带着瑟缩的朱义安走远了,宋慈对琴儿道:“他是个很好的男人。”   琴儿似瞧不上这粗野草莽:“好男人很多,他只是其中一个。”   宋慈苦涩一笑,望着琴儿满目艳羡:“我怕你会后悔。”   “后悔也无妨,我得为自己留条退路。若连自己的心都守不住,如何在京城里活下去?”   她能爱颜似玉,因其强大。纵然此时残花败柳不敢奢求,也不曾后悔过曾经的飞蛾扑火。那是一个值得女人爱的男人。丝萝得托乔木,从此不畏风雨。   而白采在这座天下最尊贵的城中太过弱小,若真爱上,必定万劫不复。   宋慈皱眉道:“我只知道江湖儿女敢爱敢恨,就算死于刀剑之下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   “你的世界在市井乡间,而我,早把根扎在京城成片污泥中了。”琴儿从窗口遥望隐约可见的宫墙,好像还能看见那个妖异而尊贵的男人。   颜似玉指间捻起琴儿冒险传来的竹片,颦眉道:“皇上将延庆安置在巢芊宫,你去查查最近是否有御医给她看诊,尽量换成相熟的御医。温度既然已经知道此事,延庆身边很有可能会有他的人,你若看见,顺便杀了吧,不必留情面。”   西麓大军受阻,底下不少部落族长都生出异心,刘万带着手下那群杀手忙着火上浇油,刚刚从前线回来,长满皱纹的老脸神经焕发,就像年轻了十多岁一样。   他阴测测地应了,不无期待地道:“如果白采在呢?”   颜似玉噗嗤一声笑出来,手中的竹片化为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你以为你还是十年前的天下第一杀手吗?”   刘万一张老脸涨得发紫,他现在越来越受不了别人提他的年龄,更别说用这种嘲讽的口气点明。   “本宫知道你能杀了他。”不等刘万反驳,颜似玉神情一肃道,“但长佩宫正是用人之时,你敢说你杀白采不会受伤不会把自己陪进去?温和已死,你就是本宫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要明白自己的价值,不可轻易犯险。”   刘万闻言大喜。人老了就会突然开始在意很多原本不在意的东西,比如名利,比如自己的命。其实如果颜似玉真的派他去杀白采,他反而要犹豫一下,但颜似玉是看重他而不让他轻易动手,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颜似玉冷冷一笑。身为一个杀手,不敢轻易犯险,这个人就废了。   “派人将延庆公主有孕的事闹大,奸夫不妨多猜几个。特别是太傅捧在心尖上的宝贝孙子,皇上正倚重的羽林卫统领高杰等人,务必要把水搅混。”   废帝的儿子都死光了,延庆公主身为废帝爱女,本身就是一直潜伏着的废帝旧臣的主子,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更是控制废帝旧臣的绝佳法宝。皇上一旦知道这个消息,十之□□会等延庆把孩子生下来。   颜似玉肯定要和皇上抢这个孩子,但不是现在,这么快动手只能把琴儿暴露出来。万一皇上从延庆口中听到蛛丝马迹,他买通延庆的丫鬟暗中联络西麓的秘密都有可能泄露。况且真正重要的还是手里的兵权,和兵权相比,废帝留下的酸儒和武人都不值一提。   “西麓虽散,余势未歇。云岩城之后本朝便再无地势可依,腹地之中也无强兵,所以古特一定会全力拿下云岩城。刘欢这个淮南将军是各方角力的结果,终究不太顶用。你带着本宫的书信去江淮军中找温良,护送他去淮南军。淮南军坐在本朝第一强军的位置上太久了,如今被江北军和江淮军抢了风头,好胜之下即使没有兵符也有可能被温良收服。”   刘万二话不说就应了。   颜似玉大感无趣。如果董彦在这里定要问他,淮南军被皇上盯得最紧,既然江淮军战绩不俗,干脆舍淮南军而就江淮军岂不更好。说不定以这小子的聪明,还可以猜出他是故意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淮南军身上,暗中调派江淮军。   可惜刘万是个无知武人,对他的精妙算计毫无察觉。   颜似玉本喜欢老实人,因为老实人好摆布,可看着刘万这张老脸他就不高兴。明明温良也是木讷的,但温良的木讷中含着股死不回头的执拗和朝气,再多的经历也不过是在他的皮相上蒙一层灰,轻轻一吹,那灰散去,仍是一柄足以横扫六合的神兵。   他敢不遗余力地支持裁军,敢暗中打压有才华的年轻将领,所有依仗不过是手中的寥寥几员将帅之才。   苏延的死是整个王朝的损失,颜似玉也痛心,若得其相助,何须引西麓入关以夺取兵权。   可哪怕颜似玉已经千防万防,也杀不尽天下英才。叶闻天出身卑微,出任落日城太守,虽然在江北军中多有谏言,也仅仅作为谋士之言,不曾入长佩宫探子的耳目。没想到他竟在所有人都以为江北军将错过这场大战时一鸣惊人。   多亏温良突然在河渡城发威,否则叶闻天带领两万士兵悄无声息潜入岭南,一举拿下岭南、滦南两座城池,只怕要把温良踩在脚下当了垫脚石。   最令颜似玉警惕的是,叶闻天潜入之事完全没有向朝廷通报,显然已经对朝廷官员产生怀疑。   以叶闻天的聪明,不难想到延庆公主一介深闺妇人,根本接触不到太机密的军情,而西麓入侵目前收获最大的无疑是重掌兵权的温良和他身后的长佩宫。   这本不难猜测,只是京城中的人们已经习惯于把目光放在这座集中天下权势的城里,对京城之外的风云变幻的反应难免迟钝。   就像当年军中因拖欠粮饷已经怨声载道,税赋年年加重,废帝却还迷醉在京城的歌舞升平中,直到被温良带兵攻破城池都没想明白怎么淮南军说反就反了。   沾过血的士兵大多脾气暴躁,在刻意灌输下对自己的军队和将军有极强的归属感。淮南军如是,江北军如是,反而苏延的江淮军因其与众不同的训练方式令人捉摸不定,成为变数最大的一支军队。   颜似玉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笃定叶闻天会相信他是为了重新掌握淮南军而派遣温良去云岩城。他没有告诉刘万的是,凭借叶闻天对皇上的影响力,温良到云岩城的路程肯定会危机重重。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突然暴涨,好想知道为什么   ☆、第 34 章   温良从江淮军出发不过数日,果然遭到袭击,被黄不定和刘万两人联手击退。如此数回,刘万终于年老体衰,在逃命时与温良、黄不定走散,长佩宫一时也很难再掌握他们的行踪。   黄不定是纯粹的江湖人,投身军营只为报效国家,不理长佩还是正统。在江湖中势力最强的还要属暗中发展多年的废帝旧部,他们找到了黄不定的岳父来当这个说客,竟想捉拿温良借机要挟。可黄不定厌恶他们手段下作,当场写下休书让岳父交予妻子,带温良远走。   两人的目的地从一开始就很明确,如果刺客不是很急,大可以在云岩城附近守株待兔,甚至直接与淮南军高层密谋,瓮中捉鳖。   所以温良在云岩城外的茶肆中见到早已等候在此的叶闻天一点都不惊讶。   他好像早知道叶闻天会武功,石雕木刻般的英挺五官又回到在京城时的沧桑,笔直的脊梁固执得不泄露丝毫软弱。   叶闻天的武艺很高,至少能轻易将黄不定点倒,高到让温良在京城的舍命相救变成一场笑话。   “对不起。”与温良相比,叶闻天更像一个弱者,面部肌肉僵硬摆不出适当的表情,连道歉的话都干涩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如果一句“对不起”能抹杀欺骗和背叛,那么又用什么来消去曾经付出的真情真意呢?   温良淡淡道:“你是来杀我的?”   他终于习惯了身边人一夕间面目全非。叶闻天不仅仅是那个文武双全、心怀天下,与他举杯共饮的知己,更是落日城太守,刚刚被皇上册封的江北将军。   可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明明在情理之中,也会痛彻心扉。   这种痛与因情爱而痛的感受不同。一个是钝刀子割肉,没割下来的时候幸福得好像拥有一切,所以纵然痛也难割舍;而另一个则是大刀阔斧,一刀劈断,再无重续的可能。   “不是。”这句话不能让叶闻天找到安慰,“我只阻止你去淮南军。”   温良冷冷道:“我必须去。”   “你去了会死!”叶闻天两道眉毛像要飞起来,皱起的眉头和瞪大的眼睛说不出究竟是怒、愁,或者是苦痛纠结,“温度本来派了白采来,可白采突然重病,所以来的是江湖排名第二的杀手,比一向光明正大的白采更难对付;废帝旧部也派了吹笛老人,他可是刺杀襄安公主后全须全尾从长佩宫里走出来的,就在前面等你……”   “而皇上派了你!”温良打断他。   重重截杀,急于致他于死地的,包括叶闻天一个。   他前行,九死一生,他停步,与颜似玉十余年情谊再无回转的余地。   “江山代有才人出,温良何其幸运,得天下贵人青眼。”他自嘲一笑,眉眼间是饱经沧桑的疲惫,也是经霜更艳的酷烈。   “我本来自负才华,总觉得所谓淮南将军也不过是运气比我好一些。可认识了你,亲身经历这场战争,我才发现,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温良,也再没有一把神兵能如你这般决定天下归属。”叶闻天叹息道,“福兮祸之相依,你既然有这般本事,就逃不过。我欠你一条命,除了放你过去,无论什么事我都帮你办到。”   京城时的忧国忧民、两肋插刀不必多说。出京后虽明面不显,但九万江淮军竟甩脱瓦古两万骑兵,没有一次遭遇战平安到达河渡城下,在叶闻天这种行家眼中,温良简直将行军变成了一场游戏。之后让名副其实的江淮“匪军”重新焕发光彩,设计吞掉西麓两路大军,更是精彩绝伦。   叶闻天知道自己做不到。别人只看见到他运筹帷幄轻易拿下两座城池,却不知他早在开战前就对着地图和西麓的情报熬白了无数根头发,就为在这注定的一战中一鸣惊人。两万江北军根本不是开战后才潜入的,而是早在开战之前就陆续进入岭南,才能做到如此隐蔽。   有人说过,他将人命看得太重,也太计较得失,所以临阵应变的时候往往不能发挥真正水准。   无论什么原因,叶闻天比不上温良都是事实。   同样,温良不会武功也是事实。   “大部分江北军应该已经离开岭南一线了。”蝼蚁尚且求存,温良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他盯着叶闻天的脸,慢慢道,“淮南军是弃子,但我猜不透是谁的弃子。”   叶闻天一惊,脸上慢慢平静下来,兄弟情义这一页已经翻过,再纠缠下去只怕要被温良这木讷人陷进去。   “你错了,云岩城至关重要,不可能交给一个弃子去守。”   温良平铺直叙道:“云岩城之后无险可守,对我们和西麓都是如此。云岩城之后的白鹤城地势平坦,正适合两军对垒。”   叶闻天皱眉道:“和西麓骑兵在平原上两军对垒?”   “西麓的统治结构松散,也许是内应,也许只是一次大骚动,就能让他们万劫不复。”温良想了想,似有不忍,艰难道,“白鹤城人烟稀少,甚至可以放西麓人进城后焚城。”   叶闻天闻言嘴巴平成一道沉重的直线,沉默许久才道:“这只是你的猜测。”   温良一直盯着他的表情变化,马上明白京城的选择,眼中怒气一现。   叶闻天知道他猜到了,露出苦恼的神色,又好像松了一口气:“长佩宫和皇上都掌握不了淮南军,退兵将云岩城送给西麓的密信每个月都有好几封,可他们还这般死脑筋地守着。本来淮南百战之军不至于打成这样,是内部被京里的贵人们差得太散,各有派系,难以齐心协力。”   温良苦涩道:“他们将自己看得太高。”   万一淮南军在云岩城退了,就等于他们承认自己不如江淮军和江北军,这对心高气傲的淮南军而言比死还难受。更何况,不过是西麓军,以前明明赢过,只要齐心协力,只要有温良。   连混吃等死多年的江淮军中都还流传着苏延的神话,整合后从江淮军提拔的将领中至少一多半对早已死去的苏延死心塌地。   这就是一个优秀将领的凝聚力,但同时这种远超同济的强大也容易让士兵在失去他的领导后一蹶不振。从云端跌落的感觉不好,已经是落难的凤凰,却还保持着百鸟之王的傲气,他们惯于想着,只要谁谁谁还在。   叶闻天拍拍温良的肩膀,借机劝说道:“放手吧。和西麓的决战在白鹤城,襄安公主也不过以你吸引皇上的视线而已,你已经做到了,他不会责怪于你。”   温良满脸复杂地看向叶闻天,问道:“那你为什么来?”   既然知道颜似玉的算计,为何还要离开即将一飞冲天的江北军来到这里?   江淮军是苏延的江淮军,温良是淮南军的淮南将军,他带出千万个江淮军,也不再是与自己骨肉相连的军队了。叶闻天马上就可以超越他,成为本朝的第一名将。   将颜似玉的计划看得清清楚楚并且安于被算计的叶闻天,究竟是谁的人?   叶闻天肃然道:“第一,因为你是我的兄弟;第二,无论哪一个人坐在皇位上,我都有路可走;第三,我钦佩你。”   作为一个男人,他放不下舍命相救的兄弟和知己。   作为一个武将,他暗中与皇上和襄安公主都有联系,是最高妙的为臣之道。   作为一个男人和武将,他钦佩温良。   若世间真有英雄,当如温良,俯仰无愧于天地。   “所有人都以为襄安公主造反你必定是顺从的,可我知道,你根本没有答应出兵。”叶闻天道,“京城中你我也曾把酒言欢畅谈天下,你不是为了一己私心知天下百姓于不顾的人。”   人生有一二知己,甚幸,甚不幸。   “你将我想得太好。我也有私心。”温良摇头道。   “谁都有私心,可并非谁都能让叶某叹服。”叶闻天再次道,“不要去云岩城,不要死。你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活下来如论想要什么都还有机会。”   “你应当知道,温家祖辈世代在淮南军中任职。若我就此退缩,见死不救,我死后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你被我拦住了。”   “我未必逃不掉。”   叶闻天急道:“你逃掉就是死!襄安公主根本没有派人来接应,他知道我要拦你。”   温良沉默下来,深沉的眼睛早被刻满沧桑。这样的人肯定很疲惫,也许只要一个理由,他就要放弃一切躺倒下来,享受从未感受过的安逸。   可惜温良终究是温良,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的光是几经磨砺后露出的那一抹锋锐:“那也要逃。”   只有逃,拼命逃,才对得起自己身上所背负的、属于淮南军和温家的荣耀。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怕死。   既然颜似玉已经另有安排,那么他死大概也不会对他有太大影响。   “你说你欠我一条命,我却有两个要求。第一,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逃跑;第二,如果我真的死了,帮他。你的意思我明白,但假如我侥幸逃入淮南军,我也不会命令他们退兵,西麓大军的脚步只能到达云岩城下。”   作为军人,比落后于人更加羞耻的是用百姓的牺牲换来的胜利。敌人数倍于己又如何,既然穿上了这身战袍,就应该有用自己的血肉捍卫家国的觉悟。   至于那个“他”是谁,没有必要讲清楚。   如果是有野心的叶闻天,对于颜似玉来说也许是个比温良更加好用的棋子吧。   叶闻天几乎没有犹豫,点头道:“好。”   他自信,一个时辰而已,他肯定能在温良被杀手杀害之前打晕他送到最近的长佩宫的人手里。   这是一场注定结局的游戏。 作者有话要说:  都快完结了,小受的戏份太少,赶快给他加戏份。   最后小攻到底爱不爱小受的问题……我还没想好。   下一章让颜烨退位,下下章小攻登基,小攻和小受的爱情结局要到第三章呢。   小攻到底要不要爱上小受?请在文下留评,笨笨拿不定主意啊!   ☆、第 35 章   颜似玉收到温良与叶闻天联手大败西麓大军的战报时,自己都捉摸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   不用调查,他就能猜到肯定是温良做的手脚。叶闻天上马能击贼,下马作露布,机灵得像一只披着老虎皮的狐狸。与之相比温良心机远逊,却能在特定的情况下表现出无可代替的才华。   一上战场,鲜少有人能不服他。百姓们叫他“军魂”,而非常见的“军神”,因为只要他在,军队就有了神魂,汉子们有了主心骨,战无不胜。就连叶闻天,见了温良,都敢跟他冒险用数万淮南残军对抗几倍于己的西麓精兵。   颜似玉不知他们的赌约,却知道,面对四面八方的杀手,温良所能做的、定会做的,就是直冲淮南军中,然后用他的战斗、他的兵将,打动叶闻天。   当一个高明的将军突然发现一场精彩异常的决斗即将开始,却不得不亲手扼杀,这种挠心的痒意和痛苦,叶闻天承受不起,所以他定会放过温良,甚至亲身加入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战役中。   军报中,万字前面每增加一个数,落到战场上,就是生与死、胜与败的差距。   有人说,打仗打的是国力,军队人数、粮草补给、城池器械都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人类从诞生起打仗打了数千年,攻城守城的战役可以说是最没有新意的,真正是用血肉铸墙,尸骨铺阶。   就算自认将温良握在手心的颜似玉都没想到,他能打出这么好的守城战,好到,像一出说书先生口中的传奇故事,让人阅读战报的时候总忍不住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拿错了本子。   站报上说,温良在云岩城内指挥防守时,专门针对几支早生退意的部落士兵,却几度让古特的部落攻上城楼,又几度被赶回去。   这样的差别对待,自然会引起西麓内部矛盾,却不至于就此战胜西麓大军。   叶闻天在数日中屡次袭击西麓大军外围,借机混入本就松散的西麓军中,再数次在夜晚突然从内而外冲杀出西麓军营,一路上火光不断,有次好运居然碰见西麓的粮草,自然一把火烧了干净。   如此数回,西麓人疲惫不堪。虽然云岩城中淮南军也损失惨重,但既然走投无路时他们能梗着脖子拼死不退,现在温良都回来了,更要让天下人看看,淮南才是本朝第一强军。到最后,很多人都是靠着意志在硬撑。这已经不能说是士气了,而是傲气,更是死也要死在第一把交椅上的执拗。   到最后,已经习惯了抢完就跑的西麓人终于受不住了。在淮南军一次出城冲杀中,居然左翼大片士兵溃逃。逃兵引起了连锁反应,一时间很多英勇奋战的西麓勇士打着打着发现敌人就从身后冲上来了,敌军的身后,是自己只顾着逃跑的兄弟。   很多逃跑的西麓人也不是没有血性。他们只是心中没有那么多名传千古的野心,大部分都只以为这次打仗和以前一样,抢完大家就可以回家了,最多是走得远了些。现在碰上硬茬,自然要退,反正抢到的已经不算少了,甚至占下两座城。但千年来的部族习惯让他们甚至不想要城池,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好,没必要非得生活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西麓大军本就松散,这样一场大败,古特手下的部落居然没几个继续跟着他了,大部分变作马匪劫掠百姓。他们已经深入本朝腹地,各城的守军远没有边军的战力,剿灭起来十分困难。   颜似玉揉着眉心道:“这样下去,只怕到了本宫当皇帝的时候都解决不了。”   董彦前些日子去了江北军,顺便见了在北方办事的长佩一脉的同僚们,对襄安公主佩服得五体投地,满脸红光道:“殿下放心,既然淮南军已经死伤殆尽难以成军,不如便让他们去剿灭那些西麓匪徒。”   颜似玉忽然犯了痴,摇头道:“可本宫总希望自己的天下干干净净没有一处不周整的,好几只蟑螂到处乱爬算怎么回事。”   话语中已将江山皇位看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董彦在他身边多年,对他的脾气也有些了解,知道这人做事尽求完美,正如叶闻天送上的计策中,他独爱白鹤城中一举歼灭的壮阔与爽利。   “可惜江北军中留守之人不多,否则倒可在边境守株待兔。”   董彦试探道,却没提那些人在本朝土地上乐不思蜀的怎么办。   “不是还有江淮军?”颜似玉道,“温良说窦沙暴不错,让他先将西麓最大的几股部落灭了,剩下的散兵游勇掀不起风浪。”   “属下担忧窦沙暴到底是初次领兵,上一仗也有温良撑腰,江淮军更是出名的难带,若是败了,岂不是要将殿下的脸面丢光?”   “他必须抓住江淮军。”颜似玉颦眉摇头道,“温良在军中名声太大,这次连叶闻天都甘为副手,再将江淮军留在他手里本宫不放心。窦沙暴这人本宫见过,虽然曾经是他的手下,但天性质朴,万万做不来太出格的事。”   董彦的目光下意识落在颜似玉发间的簪子上。长佩宫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收到一根从战场上送来的雕工粗糙用料简陋的簪子,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大半年。   若说没放在心上,偏偏殿下每日都戴这与他一身浓艳装扮极其不符的簪子,若说真上心了,除却戴簪子之外,殿下对待温良反而比其余臣子都要严苛许多。   窦沙暴做不出忤逆之举,温良更做不出,可殿下似乎对温家兄弟格外提防……或者说,看重。   温和本不必杀,以他的性子只要安抚好了,未必会对长佩宫下手,殿下却急急将他杀了,甚至不惜自己动手。   董彦掌管长佩宫的刺客,百八千刺客中,温和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一个,也是最讨人喜欢的一个。他的眼睛总是温暖多情,白袍白马配一把银光闪烁的宝剑,招摇得更像初出江湖的名门少侠,而非见不得人的冷酷刺客。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董彦大概能明白,温和的死因不是他私自与项古联系并丢失兵符,而是他这把剑太过锋利。   世间几乎没有温和杀不了的人,偏偏他又是个放荡不羁游戏人间的性子。旁人做一件事做了大半辈子,定要有股子执念,他却没有,如无根的浮萍,追寻自己的对错,谁都抓不住他。   对错总是在变,颜似玉也无力保证自己在温和心中一直是对的。万一有一天,温和终于发现颜似玉已经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这把剑是不是就会架在颜似玉的脖子上?   也许温和最大的错误就是当了一个刺客。   刺客本不长命,可温和死时,宫里宫外无数人心中都涌上淡淡的怅然。因为他太奇怪了,奇怪得像京城中一道明艳的风景,一碗干干净净的白粥。明明京城该是颜似玉的衣裙般堂皇而荒唐,董彦的长衫般文雅又深沉。这等人物,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有。   “琴儿只怕对白采动了真心,竟到现在都没有杀了他。”   同为刺客,琴儿与温和明明是两个极端,柔与刚,智与力,董彦想起自己最近见到的琴儿,竟觉得她变得与最后一次进京的温和有点像。所以这句话他说得小心,甚至不看偷看殿下的神色,生怕那明艳也明慧的少女因为女子都不可避免的一回痴傻而丢掉自己还有无限可能的后半生。   好在,琴儿终究不是温和。一个女人,总是要有个男人在身边帮忙才能成事,还不被颜似玉放在眼中:“她现在不杀白采,等他们发现是她下的毒,死的会是她自己。”   他用温良吸引各方视线,真正要调动的不是江淮军,而是最受皇上信任的江北军。五天后,大军就要兵临城下,重现数年前的兵变。   叶闻天从一开始就与他有协定,甚至可以说完全是他的人。颜烨是守成之君,叶闻天的心却很大。颜似玉可以不仁,却不可以昏庸;可以自大,却绝不可以自满。因为叶闻天要的,是一个在他拔剑指向大海之外时,欣然应允的君主。   谁知道大海之外是什么?谁知道成千上万的人力物力扔进去能打出多大的浪花?   没人知道。颜似玉却被这未知激起了斗志,他想要知道,然后用自己的力量去征服叶闻天为他打开的新世界。反正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自己争来的,即便最后一无所有,也不负此生峥嵘。   因为他是颜似玉,争抢了一辈子的颜似玉。   无人知他曾彷徨。皇位之后,还有何物值得他一争,还有何人能与他一争?   叶闻天给他目标,他给叶闻天助力。即使此人不受控制也顾不得,他只想好好玩一玩这能消磨一生的游戏。   “琴儿的事可以不管,让刘万把温度和延庆看好,特别是温度,他被削权后大内侍卫中大部分精英都被他藏了起来,要是让他逃了去,怕又是一群蝼蚁,本宫可不想再看见谁谁谁的旧部。”   人死如灯灭,废帝旧部以一个死人为名闹腾几十年,真是好忠心的臣子们。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起了FATE里的征服王。看完动漫后,我既不萌金闪闪也不萌亚瑟王,就特别喜欢霸气的征服王。每一次出场都是王八之气啊!   没想到三千字还没写到江北军攻城   ☆、第 36 章   四万大军驻扎在离京城三十多里的大营中,叶闻天用的是防备不奉诏直向京都而来的江淮军的借口。颜烨虽然奇怪叶闻天在江淮军有异动之前就开始行军,但叶闻天智勇双全,提前预测到江淮军有不臣之心也情有可原。   京中已经不安全,无论是江淮军还是江北军,背后指使的都一定是颜似玉。   离开之前,颜似玉收到一张由黄不定送来的,来自温良的信件,上面只有一句话——山无陵,天地合。   那块臭石头,连情话都不会说,最后的“乃敢与君绝”都不敢写下来。   他对这着纸条笑了好一阵,再抬起眼时,双目灿若星辰。   长佩宫众人在天色未明时悄然出城,同他们一道的还有一个挺大肚的女人,藏在马车里,吐得昏天地暗,哭得恨不得立时死去。   因为刘万告诉她,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襄安公主送给温良的贺礼,要在庆功宴上摆上这孩子的血肉做成的菜肴,洗刷其母不贞给温良带来的耻辱。   他们一行人只有两辆马车,一辆坐着延庆公主,另一辆坐着颜似玉与董彦。   董彦面容沉静,细长的手指却悄悄捏住了自己衣袍上指甲缝大小的一块衣料,随着马车晃来晃去。   他身旁放了一个巨大的青皮包裹,看方方正正的形状,像一个大盒子。   延庆公主还在为刘万随口一句混话而心惊胆战,却不知刘万早被收进这不起眼的包袱里,再不能当那匹志在千里的老骥,连一把老骨头都没了,全化作白惨惨的灰。   “殿下,席龙游果然叛变,四大杀手中只剩下生死不明的琴儿了。”   他们出京前刘万奉命刺杀温度,席龙游提前告密,被十余名武林高手围攻而死。同日,琴儿与白采一同失踪。   董彦提起刘万的死,脸上是京城人惯有的从容。上一刻还称兄道弟、互诉衷肠,下一刻就刀剑相向、生死相逼,一次会怒,两次会痛,三次会怨,而到了第四次、第五次、第无数次,只剩下这麻木而智慧的从容,和越来越多的防备疏离。   “席龙游不知刘万的底细,还被你蒙住,只来得及救下温度一命,算起来还是孤有得赚,刘万早就该退了。”   也许是出了京,颜似玉的脸上反而多了几分平时少见的爽朗英气。干干净净一张锥子脸,两道剑眉没有眉黛遮掩斜斜上挑,连眉尾处那轻轻的一撇,都像刀锋刺入肉体后那狠辣的一转折,无处不锋锐逼人。   他已换了自称,锋芒直指皇位。   这样无坚不摧的锐利,非但没有给人丝毫自大之感,反而如拨开云雾见青天般的疏朗正大。   没了脂粉罗裙,他又是那个在废帝□□下惊才绝艳振翅欲飞的颜似玉了。多少世事变迁,多少酸甜苦辣,从重穿上这身男装开始,都成了一场梦,而现在梦醒了,他又要奔赴一场成王败寇,好似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可是,在城外大军中等他的再不是稳重忠诚的温良,皇位上坐着也不再是与他有杀姊之仇的废帝。   真正的皇图霸业,未掺杂丝毫儿女私情。将身家性命押上,赌万里锦绣江山,只为一己私心,自私到了极处,竟是这般霸道。   天下无人不可杀、无人不可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   少年时的浪漫与偏执都随岁月远去,十余年如一日的执念才磨出今日的霸道锋芒。   马车停住,颜似玉掀开帐子,连绵的暗灰色军营在夜色中静静潜伏,几位将领低声跪下请安,就连盔甲遮住当先一人的形貌,都恰如当年。   颜似玉不由一愣,却被那人抬起头露出的一双眼惊醒,双手扶起他,压低声音笑道:“好你个叶闻天,竟当真赶来了。”   这样不高不低、无论眼前是尊贵皇子还是低贱乞儿都一视同仁,平到极处而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眼睛,只能活生生的长在从云岩城疾驰而来的叶闻天身上。   四野寂静,军营中除了巡夜的士兵之外都早已就寝,再低的声音也听得清,若高了,岂不扰人清梦。   叶闻天发迹以来见过无数王孙贵胄,唯有颜似玉懂他真性情,处处以国士相待。即便他那些在如今看来大逆不道尊卑不分的想法,他也尽容得,且说得明明白白——如今他叶闻天值得。   冠上“如今”二字,给君臣情分早早加上期限,看似理智,实际上却是一招攻心之策。   叶闻天都分不清此人是真诚爽朗,还是专门投自己所好。但他喜欢有分寸的人,又厌恶别人与自己勾心斗角,颜似玉轻飘飘一句话就说到他心坎里。   难怪长佩宫自启帝起就长盛不衰,若颜似玉当真想笼络一个人,此人要想逃脱可谓千难万难。   “温良让我来,然后他自己留在了云岩城。”   一切都仿若当年,甲胄在身敬候明主的将军却已不是他。颜似玉现在需要的,是正值巅峰的叶闻天。   颜似玉轻叹一声,难得有几分犹豫:“他的手臂,真的治不好了?”   叶闻天对颜似玉知晓此事毫不吃惊,即使军中绝没有一封信件提到温良在战场上险些被卸掉膀子,如今已不能挥刀的消息。   “殿下既然舍得淮南军,难道还舍不得温良这条手臂吗?”   谨慎如叶闻天话语中也忍不住露出愤懑。他知道,淮南军其实是被他们最爱戴的将军生生拖死的,只为了让这群热血汉子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而不是京城的阴谋诡计中。否则,最后西麓败退后,为何淮南军会那么巧合地只剩下三千多人,而本朝一军的最低人数是五千。   颜似玉忌惮淮南军,温良就亲手将自己耗费半生心血打造的雄师毁了。叶闻天甚至不敢去猜测,这条手臂,是不是温良故意丢的,毕竟比起淮南军,颜似玉更忌惮的是他。   颜似玉的脸色一直很白,情绪激动的时候更白,此时却是红的,倒吸一口气后死死憋住,生怕这口气泄露出去暴露了自己心里的震动。   许久,直到他和叶闻天已经走到为他安排的营帐,他才苦笑道:“他居然不怪孤。这打死都不知叫一声疼的脾气,未免也太过无趣了。”   “这世上有无数有趣的人围在殿下身边,可无论贫富贵贱都能对你不离不弃的,只怕正是那唯一一个不会讨你欢心的蠢材。”   颜似玉一笑,岔开话题道:“叶将军觉得温良是蠢材吗?”   叶闻天长叹一声,摇头道:“聪明人很多,可能聪明到活着看见结局的人又有多少呢?温良最大的优点是他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与其故作聪明,不如装傻充愣。有时候叶某回想自己这大半辈子,反而还不如温良聪明呢。但有时候,他又实在是个蠢货,只有彻头彻尾的蠢货,才会在这种时候孤身进京。”   温良将一切都交给颜似玉,看似被情爱迷住眼睛,却能在云岩城中质问叶闻天究竟是谁的人,发觉颜似玉决意舍弃淮南军后当机立断把数万大军都折在城中。   而在淮南军退出这场大戏之后温良又去了哪里呢?   他悄悄和叶闻天一起回到京城,等待一个与当年相似又不相似的结局。   颜似玉目中似有黯然,苦笑道:“放心,他会活到最后的。孤……”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似乎不愿付之于口。   颜似玉收到那张纸条后,突然发现有一个人在等自己也很好。不是立在千军之前,而是站在他的身后,像妻子一样等他回家。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乃敢,与君绝。   “殿下记得就好。”   这位君主的心思太过莫测,叶闻天点到即止,脸上的神色却严肃到极点,甚至,带了几分大逆不道的意味。   颜似玉心中一动,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锐利如刀锋,道:“叶将军是在威胁孤吗?”   “陛下多虑了。”叶闻天神色不动,“温将军与叶某相交莫逆,他家中无人,叶某自然要帮衬一二。”   颜似玉注视着这看似粗野的将军,自己手中最倚重的刀,许久才勾起笑容道:“叶将军如此重情重义,真是叫孤佩服。温良倒是难得做了一件聪明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是感情戏?一不小心就超字数啊,明明想十万字完结的!      ☆、完结   在后人们谈及先辈的丰功伟业时,总是能用浓墨重彩描绘出最恢弘壮阔的景象,可实际上,谋朝篡位不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至少亲身经历两次王权变更的温度突然发觉,无数人苦苦守卫的东西,崩塌起来甚至不如一幢土坯房子,连个足够惊人的声响都没有。   太静了。   在这片死寂中,连人说话,都显得掷地有声,不容反悔。   他左手握着太子的手,右手握着自己的儿子,身后敞开的宫殿大门外,是一列列羽林军。   颜烨穿着他登基时穿的那身龙袍,吊死在议政殿的大梁上。脚上那双金色方头朝靴就在两个孩子眼前晃啊晃,上面的花纹被泪水浸染,只能看见色彩模糊成一团。   他这一生都是这样吊着,其实他很高,可他总觉得颜似玉比自己更高,所以不得不把自己吊着,维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实际上吊得越高,他自己越痛苦。   太傅来过了,只看一眼,便在颜烨灵前将太子交托给温度,老泪纵横道:“陛下总以为自己比不上,所以就真的比不上了。他却没想想,他这颗大树上这么多猢狲,那人比得上吗?”   温度和太傅都是这颗大树上的猢狲,如今树倒了,不知另一棵大树肯不肯收留。   温度紧紧攥住儿子的手,平平无奇的脸孔淡到了极致,竟与抱着刘万骨灰的董彦有几分相像。   他干了比辈子偷偷摸摸的勾当,却自问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想不明白,温家到底犯了那位殿下什么,要赶尽杀绝。   “颜如花,不,颜似玉应该已经收到御玺了,他的人马上就到。太傅还是避一避吧。”   “你不走?”太傅这样说,目光却落在他左手牵着的太子身上。   两个孩子到底是在宫中长大的,此时虽然小脸惨白,却一声不吭,只两双眼睛偶尔扫过两个大人。   温度摇了摇头,道:“皇上得知叶闻天背叛后立刻交出御玺,他未必会对太子下手。反而是我……我大哥还可以说是各为其主,可他连温和都杀了,温良的淮南军也死伤殆尽,若我活下来,定要和他作对到底的。”   这是决意一死了。   太傅何等精明的人物,闻言立刻道:“你这孩子别想托付给老夫,老夫明日就上表请辞,回乡养老去了。”   温家子嗣单薄,近几代都只有一根独苗,难得有了四个人中龙凤的儿子,却一个个不得好死。温文、温和、温良三人都无子嗣,温度手里握着的,是他们温家最后的血脉。   温度看向头顶上颜烨,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往外突出,不得不让人想起死不瞑目四字,即使温度知道,吊死者十之□□会是如此情况。   每一天死不瞑目的人都很多,绝后的人更多,他们又凭什么特殊?   “罢了。”   多么洒脱的两个字,无法可想,佯装看破。   只希望颜似玉看在温良始终忠心耿耿的份上,让他娶一房妻室传承子嗣。   颜似玉得知颜烨自尽时已经晚了,他只能狠狠瞪着颜烨的尸体,顾忌名声连鞭尸都不能够。   这人死得太坏,比废帝还坏。皇帝无缘无故悬梁自尽,最受怀疑的肯定是之后继位的人。颜似玉算计多年,为了让自己的天下完美无瑕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颜烨这一死,就像把脏血洒在了他精心绘制的画卷上,气得颜似玉当时脸上就变了脸色。   若项古在,少不得站出来打圆场,其余官员却没这个胆子。他们中也有极得圣心的,但数年前颜烨大肆打压长佩一派的官员,大部分明面上的人都因此去北方避祸,几年不在主子面前晃悠,也不知昔日恩宠还剩几分。更何况颜似玉换上男装后气质大异,伴君如伴虎,众人一时都不敢冒头。但见一极高极壮的汉子走出来,行礼道:“启禀陛下,先皇不自量力,窃据高位,竟受天罚而亡,可见这皇位确实不是谁都能占的。”   那汉子正是叶闻天。   “叶将军智勇双全,竟连老天爷的意思都明白了。”颜似玉刀片儿似的眸子刮在他身上,沉吟片刻后道:“那就由叶将军宣告天下吧,大内侍卫留下的那些人孤就都交给你了,莫要让孤失望。”   叶闻天一介武将,在江北之外也无甚人脉,颜似玉竟将此事交予他。大内侍卫中许多高层叛逃,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其本身就是个大麻烦。底下的臣子们面面相觑,摸不准下任皇帝陛下是想为难他还是提拔他。   最知君心的董彦出列道:“陛下,温度已被压入大牢,只等陛下登基后问斩。他手下的大内侍卫基本已经向陛下效忠,只有数人潜逃在外。”   叶闻天心中一动,就听颜似玉道:“与废帝留下的那些人相比如何?”   董彦答道:“人数不及,但危害远胜。”   温度干的就是刺探人阴私的活儿,他手下人知道的事不少,放任不管怕要出事。颜似玉还未登基,现下用的是多年前被启帝暗中送走的四子颜似玉的身份,万一让那群人将他曾扮作女装的事宣扬出去,那可是大大的丢脸。   不必他人再提,叶闻天主动道:“末将愿为陛下解忧。”   废帝旧部和叛逃的大内侍卫,他已经明白,颜似玉的意思是让他们鹤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说不定还有借机试探自己实力的意思。至于引导百姓舆论之事,叶闻天若当真办好了,反而显得他手眼通天引人忌惮。   身旁的董彦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眉毛动了动,没有说话。   颜似玉深深看着目前离自己最近的两个人,淡淡一笑。他实际上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天下既然马上就是他的了,便容不得那些桀骜不驯之人上蹿下跳。   一月后,启帝四子颜似玉奉先帝遗诏登基为帝,称瑞帝,封前太子颜锦为槿王即日前往封地,封前江淮将军为长留侯驻守京中,江北将军叶闻天为同仁侯,江淮军副将窦沙暴晋为江淮将军,负责清剿西麓残兵。   原大内侍卫统领温度,谋逆犯上,查抄家产,秋后问斩。   槿王前往封地途中不慎坠崖,尸骨无存,年仅十五岁。   温良要见颜似玉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   他穿着庄重华美的朝服被小太监引着来到御花园的亭子,见刚登基的皇陛下正蹲在地上扶着袖子逗弄一只棕色的大狗。   那狗儿也不知是什么贵种,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瞧人,天生一副可怜兮兮的蠢样,尾巴也不摇,垂在地上像是谁欺负了它似的。   颜似玉听见脚步声从地上站起来,顺手提溜起那狗扔给温良,笑道:“接着。”   温良左手不灵便,他又不是玩狗的人,一米长的大狗迎面飞来,忙乱下只来得及用右手勾住大约是狗腰的位置,他使力方向不对,手上一沉竟差点抱不住。   颜似玉瞧他出丑,从秦财手中取过湿巾擦了擦手,走过来笑道:“这畜生皮实着呢,掉地上也没事。”   温良忙放下大狗行礼道:“长留侯温良拜见陛下。”   颜似玉亲手将他扶起来,抓着他的双臂亲善道:“你总这么多礼。左臂还疼吗?”   温良感觉到他的手指已经在摸索自己的骨头,心中一暖,摇头道:“多谢陛下关怀,臣的手臂早就不疼了。”   从受伤到现在已经三个月过去,说不疼肯定是假的,但大男人怎能将“疼”字轻易出口?   颜似玉熟悉他的性子,责备道:“知道自己受了伤怎么还穿这么单薄?你老胳膊老腿不想要了!”   话一出口,机灵的秦财马上遣人去拿斗篷。颜似玉等不及,直接拿起旁边自己的白狐皮斗篷亲手帮他披上。   温良推拒不过,只得顺着他。   也许是夙愿得偿,颜似玉的性子开朗许多,温良最近每次入宫都能看见他笑逐颜开的模样,三十多的人看着与十多岁时不差,举手投足间更多了上位者的威严。   见温良看他,颜似玉坐在凳子上直接道:“你三弟朕已经派人送到塞外去了,只要他不回来,朕只当没他这个人,你别再跟朕唠叨。”   温良每日来宫中报道,哪日守门的羽林军没见着他,定是宿在宫中了。颜似玉被他烦得可以,却全没有赶他走的想法,时日久了竟有几分乐在其中。   温良一愣,垂首道:“陛下,不是不允吗?”   颜似玉道:“温度那个鬼灵精,连朕是男子都能查到,你以为朕当真舍得放他去阎王爷手里办差?本来也想过直接砍了算了,想想你这辈子都是朕的人了,温家好歹要留点香火。”   “温度的儿子……”   颜似玉挥手打断他道:“那孩子没出息。你们几个好歹都是一代英杰,这么个传人还不够丢脸的。”   温良大喜之下重重拜倒,口中道:“谢陛下恩典。”   颜似玉轻轻踢他一脚,轻声叹道:“你啊就是太好欺负了。”   他不清楚温良对自己杀温文、温和二人的事知道多少,但这人竟将项古杀了,显然是有缘故。   当上皇帝之后日子清闲很多,不必每日浓妆艳抹,颜似玉忽然又喜欢上听太傅说教。太傅就温良只有一句话评价——“难得糊涂”。   很多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反正颜似玉相信,这个人绝对不会背叛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   之后还有番外,很多被笨笨略掉的支线将放在番外中。   ☆、100 问 (X 0.3)   1.最苦恼的事   颜似玉:失去目标。   温良:装傻被发现,他却完全没反应,叫人摸不着头脑。   2.解决方法   颜似玉:寻找新目标。   温良:老老实实被包养,不做多余的事,听天由命。   3.收到过的最满意的礼物   颜似玉:玉玺(来自颜烨)   温良:地图和淮南军兵符(来自颜似玉的纯纪念品)   4.最想要的礼物   颜似玉(唯恐天下不乱笑):孩子,只要不蠢笨,多多益善。   温良:让颜似玉的孩子叫我义父。   5.爱好   颜似玉:有挑战的事。   温良:打仗,雕发簪。   6.讨厌的事物   颜似玉:父母   温良:他的后妃   7.第一次见面   颜似玉:在淮南军中,孤小小欺负了一下温和,他跳出来保护弟弟。   温良:淮南军中,温和不懂事惹了麻烦,我去道歉时发现他气度不凡,可能是诚王府的二公子(颜烨),后来才发现猜错了。   8.理想的伴侣类型   颜似玉:不负皇后之名的女子,后来发觉他这种能时刻守候的男人很让人安心。   温良:我从小就在军中长大,每天训练到没力气想别的,后来就遇见他,莫名其妙的喜欢上了。   9.对方最大的优点   颜似玉:让孤有个能完全信任的人。   温良(苦恼):仔细想想没什么优点,但是让我欲罢不能。   10.对方最大的缺点   颜似玉(无奈):找不到对他生气的理由。   温良:太难猜,过不得安稳日子。   11.最无奈的事   颜似玉:笨笨总是把军队人数弄错,孤都搞不清楚手里头究竟有多少人。   温良:……总是被弄错名字。   12.最庆幸的事   颜似玉:有个永远爱孤的姐姐(颜如花),还有个永远站在孤这边的臭石头。   温良:虽然遇见他之后就一直很惨,但还是很庆幸遇见他。   13.最后悔的事   颜似玉(坚定):没有。发生过的所有带来了现在的一切,所以无论好事坏事,都没有后悔的必要。   温良:我不应该离开淮南军,否则大概能多留下些人。   14.最忌惮的人   颜似玉:叶闻天。他的来历很奇怪,孤派去的人说他有生而知事之能,而且他确实知道很多奇妙的事。本朝对海外诸国少有记载,他却如数家珍。(不吹一下你会放他出海?其实这个是架空啊,穿越也不可能知道架空世界里的海外吧。)   温良:颜似玉。他只会追,而不会珍惜自己现在所有。   15.和对方相性好吗?   颜似玉:不好,如果他是女子,孤便能名正言顺卸了他的兵权,然后娶回宫给孤生个儿子。   温良:不好。(原因?如果颜似玉是女子,还会有这篇虐待儿媳的《登天》吗?)   16.最喜欢对方的一点   颜似玉:怎么虐都虐不死,并且不会黑化。   温良:太残暴,几乎没有女人能在他身边活过三年,男人按日计算。   (登基后为了子嗣,小攻也变温柔)   17.平时称呼   颜似玉:长留侯、温良。   温良:陛下。   18.希望听见的称呼   颜似玉:陛下,当公主的时候喜欢听他喊“似玉”。   温良:无所谓,他喜欢就好。   19.自己评价自己的缺点   颜似玉(毫不在意张狂状):偏激,有点愤世嫉俗。   温良(有点苦恼):嘴巴笨,不会表忠心。   20.最希望对方为自己做什么   颜似玉:这个嘛……躺平就好。   温良(抿唇,思维下意识被引到诡异方向,坚定地摇头):没有。   21.觉得自己能为对方做的最有用的事是   颜似玉:放了温度和项古。   温良(上一个问题的影响还没过去):洗干净,被推倒。   22.什么时候拿对方最没办法   颜似玉:一声不吭装石头的时候。   温良(淡定):任何时候。   23.如果对方变心   颜似玉:杀了。   温良(无奈):随他处置。   24.最喜欢对方哪个部位   颜似玉(嫉妒脸):胸肌。孤吃不胖,无法达到他那种饱满的手感。   温良:脸。我刚认识的时候看见他就紧张,总觉得这个人有杀气。   25.如何察觉对方的谎言   颜似玉:他只会不说话,一般不会说谎。   温良:直觉。   26.最感动的事   颜似玉:到死他都没有改变。   温良:死后躺在同一个皇陵里。   27.如果对对方提出一个要求,你会提什么?   颜似玉(邪笑):多看点小黄书。   温良(犹豫片刻):给我涨工资。   颜似玉(疑惑):明明是你每次都把孤赏赐的东西还回来。   温良(装严肃):你的女人们每次看见这些财物出宫回宫的过程时脸上的神色都很好看。   28. 对方在床榻上最可爱的特质。   颜似玉(挑眉笑):他非常容易害羞,脸板的跟孤欠了他多少银子似的,实际上只是怕自己露出可耻的表情。   温良(轻飘飘一句):他比我瘦小。   皇帝陛下的笑容裂了。他就是不容易长肌肉肿么了,天天早起练武有木有!   29.最理想的约会地点   颜似玉:议政殿的屋顶上,从那里看日出很美。   温良(苦思冥想,最后放弃):想不出。   颜似玉(凉凉道):你真的需要多看看小黄书了。   30. 对方做的最浪漫的事   颜似玉:自己在皇陵里找了具棺材躺倒。   温良:他死前完全不理朝政和我在乾青宫相守了三天。(这就是知足常乐的典范啊!)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番外点播节目,请在此章下点播你想看的人物番外   人物自白出单相比之下会比较快,剧情流为了逻辑问题会稍慢   肉神马的先不用想了,写也会被锁,不浪费时间了。   下一篇番外会是颜似玉和温良、温和、温文的初遇。   新文《你是疯儿我是傻》求收藏   仙魔BG文,男扮女装徒弟,女扮男装师傅,两人性格也是男女互换,师傅像汉纸,徒弟像妹纸。   女主在剧情开始前就被人暗算死了,她的徒弟(男主)为了让师傅复活,拼命收集仙人的仙骨和神魂,堕入魔道,终于成功用数万仙骨为师傅重塑了肉身。   努力写一个大侠女主,相貌平平,正气凛然;一个温柔娇俏的哭包徒弟,各种纠结,每一句台词都围绕自己的师傅      ☆、初遇(上)   淮南城距淮南军军营约百里,乘快马不过几步路的事。冬日的冷寂早早被春风吹散,一群衣着光鲜的少年郎骑着比自己还高的高头大马大声谈笑着冲到城门前。他们年龄虽幼,骑术却都不错,十余匹疾奔的骏马稳稳停在城门前,马匹间至少保留一臂距离,丝毫不乱。领头那少年白衣长剑,一双好生俊俏的桃花眼,从怀中取出一块军牌和一小袋铜板,对守门士兵道:“都是淮南军的。”   士兵见军牌上打头一个“温”字,再瞧这位爷在边关也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风流模样,不自觉皱了皱眉,接过钱袋冷冷道:“进吧。”   “温哥儿,你惹他了?”温和身边一个穿鹅黄色衫子的少年问道。   “没,再没比我更老实的了,有二哥看着,哪敢惹事。”温和脸上还带点儿大男孩特有的圆润,皱着面团似的脸苦巴巴地道,“你们还羡慕我有个了不起的二哥,我却恨不得他全没本事才好。小爷我训练的时候怎么着也不至于不能看吧,咱们一道偷懒,包黑脸专抓我。要是他和二哥有仇也就罢了,那回小爷听见他和笑面虎说话,原来是二哥表现太好,他们觉得我不配当他弟弟呢。”   鹅黄衫子的少年也不安慰他,反而夸张的大笑起来,左摇右摆的模样真让人担心他要从马上掉下来:“这就是报应!让你成天在营里夸耀你两位哥哥,连个看门的都知道你就那话本里最不成器的纨绔幺弟,认命吧!”   “小爷,小爷……”温和脸白,一红就显出来,架起马鞭做出打人的模样,“小爷早晚叫你知道什么是满门英才!”   他身材纤细,却好大的力气,手上鞭子从少年身旁抽下去,在地上留下浅浅一道凹痕。   别的不说,光这一手蛮力,已是军中豪杰。也不知他二哥何等了得,将他的光芒压得半点不剩。   “这位军爷好俊的功夫。”   温和闻言一愣,顺着声音瞧去,见一位眉眼冷锐的少年正坐在路旁的面摊上对他笑,殷红的唇勾出恰到好处的弧度,乍一看好像蕴含善意,仔细瞧却什么都没有。   他穿月白色绣同色荷花暗纹儒杉,发上别一根碧玉簪子,腰间配锦囊玉带,绝非寻常百姓能穿戴的。   最要紧的是,这人面皮白嫩,一双手却呈青黑色,指骨粗大和他的身形完全不成比例,竟像修炼了“大劈棺手”后遗症。   “你是什么人?”温和目光大亮,盯着少年的手活像饿了半年的狼见着肉。在淮南城中他自持主人才多问他一句,要是在荒郊野外,只怕二话不说就要先试试这传说中练出头就是高手的“大劈棺手”。   少年不过弱冠却自有股藐视天下英豪的气度,随意一拱手道:“颜似玉。”   诚王府郡主颜如花在各方强豪耳中大名鼎鼎,却鲜少有人听过诚王早夭的四子颜似玉的名头,故而温和只道他是普通皇亲,口舌轻浮道:“可是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似玉?”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放在男子身上可不是好话,和说人娘娘腔无异,心眼小一点当场就要发火。   颜似玉不动如山,只是脸上勾出一抹冷笑,冰冷的目光中好像眼前的不是温家四公子,而是个表演拙劣的优伶,淡淡道:“公子连‘如’和‘似’二字都分不清了吗?”   温和不喜欢颜似玉脸上的傲然,不同于别人看不起自己时的傲然,旁人他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是自己无所依,只能借他两位哥哥的名头压他一头,这个人却表现得像是自己很了不起似的。   他皱眉道:“你有什么事?”   “我想见温良。”   颜似玉既然出现在淮南城,自然是做了十足十的准备。他知道温和好武,便将一双常年藏在手套下的丑陋无比的手露出来,摆在这不知世事艰难的少年面前,充当鱼饵。   温家兄弟的父亲已经卧病多年,府中主事的是长子温文。但温文太过中规中矩,相比之下稳重而不失野心的温良才是颜似玉是更好的选择。   “淮南将军也是你想见就见的?”温和轻喝一声,见颜似玉身边只有一个黑巾蒙面的护卫,手中马鞭一挥就要向那护卫劈去。   没人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他身后的众少年要想阻止已经来不及,那鹅黄衫子少年甚至下意识纵马而出,想要用自己为那护卫挡下这一鞭。倒不是他如何善良,但他知道万一这一鞭打实了,温和怕不要被家法打断腿。   眼见鞭梢已到眼前,黄衫少年闭上眼准备生受了这一鞭时,那鞭子竟自己打了个圈儿,绕过黄衫少年向后方的颜似玉抽去!   众人呼吸一滞——护卫也就罢了,温和竟连皇亲都敢打?   不少百姓被这两个华服少年的斗争吸引而来,此时胸中都不由自主长长的吸进一口气,要看一看盘踞淮南数十年的温家,要被纨绔小公子这一鞭子打出个多大的灾祸来。   只有三个人的气息还是稳的,温和、颜似玉,和颜似玉的护卫。   颜似玉的目光甚至不焦距在那条鞭子上。他看着那条已经起毛刺儿的鞭子,想到了这群少年看似光鲜实际上不是半旧就是粗料的衣裳,想到他们明显掉膘的战马,甚至隐约忆起了淮南连标准半数都不到的补给数目。   温家纵有万贯家财,独立支撑一整支淮南军的军费也力所不逮。   他长叹一口气,明明很沉重,却莫名让人感觉到他很开心,一双狭长的眼慢慢亮起来,闪烁着一种名为“期待”的光。   淮南不是他到达的第一座边城,可唯有这座城,从边关的布防到士兵的素质、将领的风评都令他满意。   他太期待了,连带着对面前比自己都小着几岁的小少年也多了几分好感。所以他没有动,哪怕鞭子抽到眼前都没有动。   温和大惊!他这一鞭本就是冲着练过“大劈棺手”的颜似玉去的,存心想试试他的功夫。没想到这人竟傻了似的动也不动,鞭梢都快碰到人家眉毛了他还怎么收得回来!   他左手急探,也许是危机之下爆发了潜力,手掌几乎化作一道虚影,终于在鞭梢碰到颜似玉的同时险险抓住了鞭子,猛然往回一拽。鞭子倒卷,温和情急之下用力过大,鞭子竟狠狠抽在他自己的耳廓上,立时被粗糙的鞭子刮出细细的血痕来。   他痛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更有藏不住的红,将他作为一个少年人的那点自傲都动摇,生平第一次,他不是因为两位哥哥,不是自己故意而为,而是真真正正的丢了一个大脸!   而罪魁祸首则轻笑着瞅他,全无被救的感激之心,说了一句:“你的武功很好啊。”   好?好你个头!   要不是在淮南城的大街上,温和直要脱口骂出来。他伸手用指尖碰碰自己的耳朵,疼得刺溜一口气。   颜似玉摇头轻叹道:“你出手很快,不留余地,小小年纪已经算是个高手了。可惜这样下去你永远也成不了一个大人物。”   他有两道细细的眉毛,上扬的角度很神气,配上狭长的眼睛锐利得刺人眼睛。可他这么轻轻地一皱眉,温和不由自主想到了“颦眉”二字。   真跟娘们似的!   军营附近的城镇中少有不尚武的,淮南城即使是女子也性情豪爽,能打擅骂。上回军中一个汉子逛窑子被偷了钱去,那小娘儿硬是押着他直到同伍送来嫖资才放人,到现在脸上还留着两道深深的指甲印呢。   温和见惯的自然也是这种女人。相比之下,颜似玉细条条的身段,脸皮比冬天刚积的雪还白几分,最浓艳是笔直的鼻梁下小小一点红唇,温和偷瞧好几眼才确定他没擦唇脂,竟天生红得勾人。   温和捂着耳朵龇牙咧嘴道:“有胆子你就在这儿等着,你要见我二哥,他马上就来。”   话一说完,连他自己都疑惑起来,自己竟没有直接冲上去叫这少年尝尝厉害,倒像自己最看不起的软蛋般说大话、等救兵。   但他看着颜似玉满身雍容气度和脸上那一抹怎么遮也遮不住的从未见过的,绝不属于边城的浓艳温软,恍然大悟,自己不想和这浑身都是官宦气的俊俏少年动手了,没半点干劲。   颜似玉会武功,却不是一个武人。他的手第一眼看上去是个武林高手的模样,第二眼就显出原形,那姿态,才是真正挥鞭混闹的天之骄子该有的,以众生为刍狗的骄横,全无分毫武者该有的自律和防备。   最要紧的是,他长得怎么如此对他胃口?有那细细的眉毛,嫣红的嘴唇,锐利如刀锋的眼睛,温和只这么看着,好像被他折了面子也无妨了。   最后一点温和打死都不会承认,也无人能猜到他竟生出这般心思。   所以当温良赶到时,对自家的混世魔王吃亏后竟没有张牙舞爪的扑上去感到十分惊奇。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不小心把小攻写成万人迷美攻了,但是应该没问题吧   慢慢码番外中~~   最近都在为新文存稿,所以更新很慢%>_<%   新文求收藏!   没有人点播番外吗?      ☆、初遇(中)   那时的温良还未被京城的烟火气染上厚厚的尘,只站在那里,就有一股淡淡的腥气扑面而来——像血,更像铁。   他没有骑马,军衣只能算齐整,破开的口子被针线草草缝住,周围隐隐有洗不掉的脏渍,倒更显出他的磊落和不羁来。如果他没有长那张刀削斧刻的脸,如果周围的百姓和士兵没有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就用眼神表现出莫大的爱戴之情,颜似玉绝不会相信这就是手握雄兵数万的淮南将军,一个比京城里的乞丐好不了多少的少年。   但也许正是因为他这种古怪的作风,淮南军才会成为本朝最稳定的一支军队。   温良的目光先在温和脸上转一圈儿,隐含责备,然后才向颜似玉问道:“出了什么事?”   居然没有先问自家弟弟。颜似玉的嘴角微微勾起,拱手道:“在下颜似玉,方才不过与温少爷闲聊罢了,不劳将军费心。”   “二哥,他武功很高。”温和在温良来之前有一肚子委屈,可真见着二哥,又忍不住挺直腰杆,不愿说出这么丢脸的事,连捂着红耳朵的手都放下了。   他那一伙少年早在温良出现在街口时就自己下马,一个个颔首低眉,骤然从意气风发的英雄少年变作连头都不敢抬的大姑娘。   温良少年成名,如今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可“弱冠”这二字放在他身上就特别别扭。与温和相比,他脸上已经找不到稚气,而是一种叫人惊异的“重”。就像身负千斤重担,日复一日重压他的骨头,终于长出一副厚重到极致、也坚硬到极致的铁骨,负累已经不是负累,而成为他的力量,一举一动都重如泰山,也稳如泰山。   颜似玉笑着皱起眉头。这种人正是他所需要的,也是他最难打动的。   温良也在看颜似玉,看得极其认真,半响后突然道:“诚王府还有两位世子吗?”   诚王,即颜似玉的父亲一共有三个儿子,其中长子枣和幼子似玉都被皇上赐死,所以应该只剩下一位世子。   颜似玉今天第三次感到惊喜,这实在太少见了,鲜少有有事情让他惊讶,而且都凑到一块儿,应验在同一个人身上。他冷锐的眸子染上几分热度,思忖片刻后回答道:“有。”   一个字,包含的意味却绝不简单。   这就是颜似玉的诚意,当时只给了温良的诚意。   温良被他干脆的回答惊住,两道坚定的眉毛依然不动如山,只眼皮悄悄跳了一下。   他看向周围的人群,神色间说不出的凝重让温和也是心头一紧,虽然不明缘由,但他极机灵地插话道:“二哥,你非让我游街吗,好不容易从军营里放了假,光在这儿堵着丢人了。这位颜公子,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来日我请你喝酒!”   颜似玉也不指望能立刻得到回复,一拱手道:“定当拜访。”   街上的气氛是热闹的,温和的声音是跳脱的,可当温良和颜似玉目光相对,所有一切都化作深沉。   颜似玉眼睛里的世界很深,而温良整个人的气质都那么厚重。   温良慢慢点了一下头,很细微的动作,可颜似玉知道,淮南将军已经动心了。   朝廷拖欠军饷已有一年之久,现在这支军队几乎是由淮南一带的强豪养着,而温家根本没有财力人脉与那些家大业大的强豪争夺淮南军的控制权。   温良随时都有可能被拉下将军的位置,他必须做出反击,比如投靠诚王府。   春天是一年中最柔美的季节,连风吹在脸上都如女子温柔的抚摸。   颜似玉如他所言,从那日后常到温府拜访。   温良显然还在观察形势,长期住在军中,温文远在京城,只有休憩在家的四少爷温和接待他。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大男孩再好哄不过,短短数日已经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梁子忘得一干二净,把颜公子当至交好友看待,   这日颜似玉和温和在郊外打完马球回城,找了家酒馆刚坐下,就听小二道:“温四爷,将军就在二楼和几位军爷喝酒,请您二位过去呢。”   淮南城中只有一位将军,自然是年纪轻轻就统领淮南军立下赫赫战功的温良。   温和闻言大喜,拉了颜似玉的袖子道:“二哥请人吃饭,菜肴无甚出其,好酒却必须有,咱们可有口福了!”   颜似玉扯扯自己的袖子,没有成功,无奈道:“你先放开。”   两人跟着小二走上楼,见温良一身粗布劲装,手中擎着满满一大碗酒水,正和几个汉子对饮。   “颜公子。”温良放下酒碗招呼一声。   颜似玉目光扫过与他同桌的四个人。其中脸皮蜡黄的汉子见他满身富贵风致,一身锦缎黑袍用同色丝线绣了暗纹,纤尘不染的模样,而自己四人都穿着脏兮兮的粗布衣衫,起身和同僚坐了一张长凳,把自己的长凳让给颜似玉和温和。   “多谢。”颜似玉颔首道。   温和坐下来先为颜似玉和自己斟酒,口中道:“给咱们让座的瘦黄脸是黄不定,最年轻那个是刚上任的传令兵窦沙暴,剩下两个你都见过了,二哥的副将。这是颜似玉,和诚王府有关系。”   颜公子风姿卓越,淮南军的归属又是众人目光所在,不用温和介绍,凡是城中有点头脸的人都认识了这位诚王府的说客。   一时间场面一静。   “你带着十余个人出去玩儿,怎么只你们两个在这里?”温良开口道。   说起此事,温和眉梢一挑,得意道:“我们去打马球,我和似玉俩人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都在闹脾气呢。”   黄不定笑道:“你们都会武功,欺负不会武功的半大孩子当然轻而易举。有本事,你和他们比行军打仗的本事啊?”   温和嘴角塌下来,不吭声了。他最不喜欢所谓的万人敌之术,他倒宁可自己一剑一剑将“万人”都杀了,所以在军中混了一年多也只落个纨绔的名头。   “温和再学行军打仗的本事也未必比得过温将军。温府一文一武两位天骄,何必再添一个胸无大志的温和?”颜似玉淡淡道。   温良神色一动,道:“他至少要知道何人可交,何人不可交。”   温和听见颜似玉这话心里正高兴,被二哥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下意识就想反驳,却知道二哥所言不差,脸上神色古怪极了。   颜似玉无疑属于“不可交”之内。   颜似玉闻言却冷冷一笑,直接道:“淮南军好几万人的粮草兵刃,只凭淮南城富户支撑,又能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朝廷对铁器和马匹交易都有限额,淮南城大肆收购,难道有不臣之心?北方今年大旱,粮价暴增,朝廷四处筹集粮草,现下淮南并无战事,不知将军准备用什么理由保住已经入了册且来历不明的粮草?”   言辞锋锐,一如其人。   他欣赏温良,却不必求他。诚王是当今势力最大的藩王,也唯有诚王能提供一支精锐之师的庞大军需。   温良自然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可他对着颜似玉,一个几乎每一寸皮肤都沾染着权谋味道的少年,内心总有种淡淡的闷。   就像海中的鱼儿看着陆地,哪怕自己身在水中,也下意识感到一种缺水的“闷”。   其实颜似玉很好,或者说好得过了头。除了身上洗不去的权味,他的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简直像一个照着模子刻出来的标准的贵公子,而加上那股子味道,他就像一个贤太子了。   他在淮南成住了十四天,温家老三温度也全力查了他十四天,密报写到第十天时,温度决定给远在京城的温文写信。   淮南军的事本来三兄弟都不愿告诉温文。温文刚刚在京城站稳脚跟,不但帮不上忙,万一将他牵扯进来,被皇上知道后免不了一个知情不报的大罪。   诚王司马昭之心,唯有京城里的皇上还被蒙在鼓里。   皇上是“天子”,他的权力都是上天赋予,自然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人夺了去。   如温父所言,江山不稳,要保满门身家性命,唯有任由子孙各自下注,无论上头的主子们谁胜谁负,温家总有人站在赢的一方。   温良度量自己,再看看颜似玉,心中摇摆不定。   颜似玉明白他的顾虑。这位将军若要下注,全不必在乎那人现有的底牌,淮南军数万将士投下去,最没底蕴的乞丐都有可能飞上皇帝的宝座。所以最要紧的还是他要效忠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初遇(下)   颜似玉对他已经志在必得,却做出礼贤下士的样子,抿唇微笑时,眼角眉梢的锋锐都由寒冰化作春风细雨,好似方才接连三句直指温良痛处的反问从没从这双红唇里吐出过:“将军明慧,这天下的局想来看得明白。颜某诚心相求,将来绝不会叫将军吃亏,纵然事败,将军也可借机稳固军权,只要手握大军,谁能奈将军何?”   这样入情入理的劝,颜似玉自己听了都要心动,看温良的神色,却依旧那样稳,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愿动一下。   好在,没等颜似玉再开口使出他的那条灿若莲花的舌,温良抬起头说话了。   “敢问公子,”他的眼睛盯人时非常亮,如黑沉的石头里闪耀的金子,沉稳到了极致后终于露出一丝光芒,“公子以为现下如何,将来又会如何?”   颜似玉从他的眼里知道,此行成败都取决于自己接下来的回答。   现下如何?   皇上昏庸无道,大肆建造宫室、收罗美人奇石;边关小股战乱不断,南方异族被温良打残不足为虑,西边的西麓却隐隐露出统一的迹象,实为大患;再加上北方旱灾,国库空虚,朝廷官员赈灾不力,不过一年干旱竟出现数十百姓饿死的惨事……还有,蠢蠢欲动的诚王府。   而将来……颜似玉首先想到的,是将来他登基为帝。可他不能这样答。温良在朝政方面一直非常谨慎,怀着一种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敬畏,万事求稳。他现在动心不过是因为上一批淮南城富户收购的军粮即将告罄,而军饷已经拖欠数月,即使有他强行压着,几个月后无粮无饷,淮南军也定要哗变。   这一点颜似玉之前没有明说。为将者最忌旁人将手伸进自己的军队里,钱粮方面归州府掌管,诚王府所知甚详并不奇怪,可如果他连到了军中的钱粮都管,定要惹人厌恶。   为了淮南军,温良只能投靠诚王府。今日主动邀约,想来是已经下了决心。   颜似玉胸有成竹,偏偏面前这块石头不乐意让竹子扎根,宁可一辈子当一块黑不溜秋的臭石头。那副表情,可不就像在说——偶尔当踏脚石也无妨,却决不能被种上竹子,成了庭院屋舍里高贵优雅的摆设。   颜似玉想着,不知什么答案才合温良的心意。   他万事追求完美,既然亲自来了淮南,就要这块石头死心塌地。   石头本来就是实心,认准一个地儿除非强将它移开,它绝不会动别的心思,更何况这块藏了金的石头。   “现今本朝根基不稳,外有西麓蠢蠢欲动,内有皇上骄奢淫逸;将来,”颜似玉锋锐的眉一挑,十足认真,因这本就是他真实的心意,由野心带来的附属,“我要本朝昌盛富强,边关无人敢犯,每年都有万国朝贺而来。”   温良的目光死死盯在颜似玉的眼睛上,妄图看出一丝一毫虚假。   他看不出。   所以他第一次显露出臣服赞叹的神色,自座上起身深深一躬,千金一诺:“淮南军愿从公子差遣。”   这么快!   颜似玉反而惊异,受了他这一礼后似笑非笑道:“你不等温文回来?”   温良果然是块石头,竟半点不问颜似玉这消息来处,坚定地道:“我偏向你,大哥偏向皇上。虽然他是我的大哥,但淮南军与他无关,我的未来也不应由他掌握。”   颜似玉忽而明白,原来石头也有野心。他笑了,露出牙齿的笑,再次自信满满。他最会拿人,却不太会拿石头,好在,这是一块有人心的石头。   他扫过周围,见只有温和脸上带有惊色,其余四人皆是满脸复杂,显然早已知晓。   “若有一日,你兄弟互为仇敌,你可能下得去手?”颜似玉明知故问。   这不是他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因有许多家族打着和温家一样多方下注的主意。这一问,不过是等有些人为血缘心软时,他有理由下辣手。   温良是其中思索得最认真的一个,一个“能”字在他口中就像一把刀,狠狠将亲情斩断。他总是认真,透露出他对名利场的了解和不适,他不懂何为阳奉阴违,也不知如何讨上司喜欢,依靠家族和天赋拼来一个忠心耿耿的淮南军做家底,然后止步于此。   他不知道,颜似玉早已决定让他“止步”。   武将至此已是顶峰,温良或许可以封侯,对他而言却是下坡路,封侯后非皇上旨意不得离京,远离军队失去军心的武将还不如个伙头兵。   “那你要什么?”颜似玉问道。   “一个让末将再无后顾之忧的明君。”   “请坐吧。”颜似玉等他坐下,与他坦诚相待,“对于你这种武将来说,没有任何一个君主能让你‘无后顾之忧’。且不说你的战无不胜能持续多少年,现在你不过弱冠,只要你再多胜二十年,就必定功高盖主。”   同桌四位军中男儿尽皆色变。   温良依然冷硬,他自知不够聪明,便以不变应万变:“末将只要胜到边关不再需要末将。”   “你在考验一个君主的气度,更是在考验你自己的本心。”颜似玉冷笑道,“你如今这样想,如何保证数年后经历了人间百态、富贵繁华后依然不变?”   温良沉默,片刻后道:“变了的温良,末将宁愿他不存于世。”   他指向温和,道:“温和于江湖搏击之术极有天赋,将来若末将失却今日初衷,公子可遣他刺杀末将。”   他是一个军人,军人的天职本来就是服从命令,而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也没有在军营外遇见值得他眷恋的事物,所以将自己的生命看轻。   从一开始,他的意思就是愿有一个君主能容忍他到边关安宁,在此之后,这条命随君处置。   颜似玉终于动容。   不等他想出适当的话来,就听温和急道:“二哥你说什么胡话!”   所以他转头看向温和,圆圆的脸儿,干净的桃花眼,和他二哥相比,简直像个不通世事的孩子。   温良知他不懂,也不分说,只笨拙的岔开话题,说些淮南城最近发生的趣事,便将温和的心思引开,当刚才只是一句笑言。   同桌的军士顾忌颜似玉在旁,不好多说,满肚子规劝都留到之后,即使明知毫无胜算——温良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茅厕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许多年后颜似玉回想起来,其实那时他也有那么一丁点心动的,一个完全将自己交予他掌控的男人,那样认真而诚挚。   可那时的他太年轻,也太理智,他的眼睛还在事业上,并且明确的知道男人有了权势钱财才有资格想儿女情长,这道理在从颜如花死时就他心里定下,让他在最渴慕爱情的年岁心如铁石。   有实力保护所爱之前就不要动情,然后等有了实力,再找不到当年的爱情。   其实,如果当时温良能敏感一点,知情识趣一点……那他就不是那块臭石头了,变为茫茫俗世中的一介俗人。   十数日后,女装的颜似玉见到了温文。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清晨,穿着天青色儒衫的温柔青年迈进屋内时袍角带了些泥水,他轻轻将紫竹扇交给侍从,坐下来眼眸含笑与他说话。哪怕针锋相对,他们也都温文尔雅着,这种美丽而虚假的姿态被淮南的烟雨变得迷离旖旎。   颜似玉喜欢他的正派和能力——为官清贫、政绩颇丰,更喜欢他儒雅温柔的皮相,说话时有一种恰到好处的韵律,不疾不徐,令人心驰目眩。就连他的古板,都勾得他想欺负他。   他爱看他脸红,故意装作摔倒引他搀扶,故意敛去眼中锋芒做出柔弱姿态,一切都是故意,唯独爱上一个人,无意到极点。   爱上时,颜似玉能说出一大堆温文的好处,三天不重样。他曾傻傻以为自己比爱上后都找不出爱人优点的女人聪明。到后来才突然发觉,这些优点很稀罕吗?偏偏那时候他稀罕极了,简直疯魔。   等到最莫名其妙的年月过去,他偶尔也会感到庆幸,最珍贵的一直在自己身边。   颜似玉冲动了,爱得稀里糊涂,温良却从来不会冲动,他每个决定都深思熟虑,决定之后就至死不改。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那块石头从不曾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看完《青蛇》,文风又被带走了。   原本想每章写一个温家人的出场,可是温良超了字数,温文的番外就无限延期了。   下一个番外争取写颜似玉登基后的故事。   欢迎番外点播。   ☆、现代篇   温良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   颜似玉与温良的妻子延庆住在一个屋檐下。他总是坐在工作间那张对着窗口的桌子旁细细打磨一颗颗宝石,石头们在这个男人手下从毫不起眼变得光彩耀目,最后再毫不犹豫的被卖给他人。   这种姿态刺痛了延庆的眼睛。   “他失踪了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颜似玉手边散乱着好几颗价值连城的宝石在阳光下闪耀的光芒,从延庆的角度正好点缀在男人简单优雅的发髻上,就像这个男人终于戴上了自己亲手打磨的珠宝。   他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明显精心打扮过的女人。蓝绿两色的长裙完美遮住万华的身材,只露出雪白的肌肤和冷艳锋锐的脸孔,清浅的笑容大概算得上彬彬有礼:“对于您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温良已经是我最完美的黑珍珠,若他当真失手了,我也无能为力。”   “我知道,这幢别墅、还有他所有的存折上署的都是你的名字,只要他不向警方供出你,你就能安安稳稳衣食无忧的过一辈子。”延庆眼中隐隐有泪花,“可是你和他不是恋人吗?故意在这个房间让我看见,宣告所有权的不是你吗!”   就在这个房间,纤细的青年把壮硕的温良压在身下,窗帘和门都大开着,装点在人体上的宝石让她从此对珠宝深恶痛绝。   颜似玉一愣,恍然笑道:“或许吧。”   他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何必告诉这个可怜的女人,那天的□□完全是温良的主意呢。   ——无法反抗被硬塞给自己的妻子,恐惧自己会被像珠宝一样卖掉,做出像嫉妒的妇人一样大失风度的蠢事。   延庆忽然掏出一把裁纸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我要你救他!我已经写好遗嘱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里面把温良这些年做的事都写清楚了,如果我死了,你就等着警察找上门吧!清白无辜的神秘珠宝设计师,即使只是包庇罪也不适合您的美学吧。况且温良所有财产,包括作为夫妻共同财产的我父母的遗产,全部都进了您的账户,怎么看您都是幕后黑手呢。”   颜似玉让温良娶延庆确实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那份遗产,但没想到向来逆来顺受的女人发起狠来也会咬人。   他犹豫一下,道:“我只能试试。如果真的被抓住了,他的案底太多,我把握不大。”   温良的名字并不响亮,除了身材高大健硕之外也没有格外引人注目的地方,似乎只是一个高中学历却娶了富豪独女的小“白”脸罢了。   可这次本国好几位知名侦探都参与了他的抓捕活动。他们收到可靠消息,这位默默无闻的男人居然在全国范围内犯下过数以百计的盗窃案件,而且每次办案的手法都各不相同,一直都被警方当做个案或者意外丢失处理。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实的,温良简直可以算得上新一代盗圣。   而这个消息的来源,温良自己心知肚明。   他高大的身体极其别扭的蜷缩在一个的纸箱里,闷热的环境中他的身体却在微微发抖,脑门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单薄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湿。从三楼跳下来的时候他虽然护住了腿脚,到底还是把右手臂摔断了,此时蜷缩的姿势肯定会造成骨骼移位。   他的左手鲜血淋漓,手中小小的钻石被染成触目惊心的颜色,是握得太紧,成石尖锐的棱角扎进他的掌心。   其实早就有所察觉了,颜似玉暗中做的手脚。   温良知道自己不是第一颗被万华打磨出来的宝石,大概也不是最后一颗,即使他已经为他带来了足够的财富,颜似玉这种已经成为爱好的行为也不会在他入狱后停止。   并不是每一颗宝石都能在完成使命后平安入狱,至少他的师傅就是被他杀死的。   出乎他预料的反而是颜似玉竟只想把他送进监狱,而非永绝后患。他以为等他办完这桩案子后才会被杀,所以原本准备送给颜似玉当做离别礼物的黑钻石只能和他一起被警方困在这幢仓库里。   他必须想办法把宝石送出去,而不是就这样死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被轻易遗忘。   颜似玉穿一身白色雪纺纱连衣裙,纤细的身体在风雨中飘然欲仙。与这一身雪白的装束相比,他手上的雨伞又黑又大,在这寒凉的风雨中强硬地为他撑起一片净土。   温良的墓碑前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延庆。   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镶有黑色钻石的戒指,与指环镶嵌的位置好像还能看出暗暗的红。   这枚钻石是和温良的尸体一起被警方送过来的,就藏在他胸膛上的伤口里,心脏的位置。   看送他来的警察的表情,他一定发现了这个浪漫的小秘密,但他选择保持沉默。   温良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他在警校时的好友至今念他的情,将一颗价值连城的钻石双手奉上,全不顾自己将来的前程。   颜似玉抚摸着自己无名指上的钻石,它终究属于他,虽然他是对他最糟糕的一个人。   黑钻石,象征永不变更的执着。   “感激我吧,周丽死得比你早,你死的时候还是个只属于我的同性恋。”   颜似玉的左手按上胸膛,心脏跳动的频率好像在变化,从见到钻石的那一刻,忽而后悔,忽而感到害怕。纵使机关算尽如他,也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有第二颗宝石,能心甘情愿为他生为他死。   此生何幸,得你心甘情愿。   永别了,最爱他的黑钻石。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觉得再美好的风花雪月都比不上一生相伴,而像颜似玉这种偏执傲慢的人,也只有失去后才会学会懂得珍惜。   正文HE,所以在这里让笨笨好好的过一把BE的瘾吧   ☆、死同穴(上)   阴雨连绵的夏末,京城中已经数日不见阳光。   秦财亲自为温良撑开一柄红色的大伞,因着宫中规矩,侧身小步走在温良前头,是为“引路”。内廷总管半边身子已被雨水淋透,小徒弟提溜着把伞也不敢打开,整个人暴露在雨中淋着。   雨伞下的温良老了,花白的头发折损了他的刚毅,下巴上多了一圈灰色的络腮胡子,京城安逸的生活没有让他变得痴肥,反而愈发壮硕,却终究不复当年的矫健如豹。   唯一分毫未变的,是他仿佛刻在骨子里的凝重。   “陛下当真撑不住了?”   秦财听见他稳到令人心颤的语气,握伞的右手小指下意识一跳,恭声道:“陛下只命奴才请侯爷进宫,其余的没多说。御医知道陛下通晓医经,说的那一大串,奴才连字都不识,哪里听得懂。”   温良明白他谨慎,不再多言,撑直自己的腰板一步一步走近难以预测的未来。   也许他可以预测很多,却预测不到他自己的结局。   颜似玉死了,叶闻天也活不久。海上商路已经打开,接手水军的不是秦财的侄子秦景就是曾经在颜烨身上下注的高洁。   高洁的可能更大,因为他已经很老,家族中后继无人,正适合给新帝铺路,而秦景脑子不够聪明,反而可以留下来辅佐。   一朝天子一朝臣,曾经的忠臣良将终究要被抛弃,可惜很多人看不明白,在颜似玉重病时匆匆站队,自取灭亡。   已经能看见乾青宫门口候着的宫人们,十之□□不是在乾青宫伺候的,都是殿下娘娘们带来,可以想象宫里现在多么热闹。   温良不悦道:“陛下需要休息。”   秦财颔首低眉,只有微微勾起的嘴角带出一丝讽刺:“都带皇子来转一圈,否则陛下写传位诏书时把他们忘了可不好。”   温良眉梢一动,秦财伺候了颜似玉一辈子,这口气活脱脱就是颜似玉年轻时的翻版。   他不理周围请安的宫人,径自往宫内走,口中轻声问道:“陛下对你可有安排?”   秦财把伞交给小太监,微微一笑,心里感长留侯的情,道:“奴才一条贱命,能伺候主子这么些年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不敢求别的。侯爷可有打算?”   温良唇齿微动,正要回答,忽然见一宫装丽人从内室匆匆行来,美艳的面容一片惨白。   “参见刘妃娘娘。”   刘妃满心焦虑,骤然见到温良差点惊叫出来。她不是个精细有谋算的,否则也不会这会儿就被赶出来,怒气冲冲地道:“连你都来凑热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温良每月宿在宫中的次数虽不多,却比所有妃子都稳定,六十多岁的老男人了,竟是颜似玉枕边唯一一个能荣宠不衰数十年的人。   有点脑子的女人都不会和这不会下蛋的公鸡交恶,可刘妃正应了胸大无脑这词,每次见面都含枪带棒,不给半点好脸色。   秦财却知道,温良是暗中维护她的,后宫里出个傻大姐不容易。他细声细气道:“娘娘,皇上诏长留侯进宫,还请您让让。”   刘妃脸上活像被人打了一拳,绞着手帕咬牙低声道:“本宫不让你们过了吗?”   话虽如此,她到底不敢得罪秦财,带着贴身服侍的人往旁边让了让。   温良和秦财正要往里走,忽听刘妃身边的嬷嬷道:“娘娘,皇上正在气头上,咱们避一避也好。”   这句话显然是说给温良听的。   温良眼角下意识往那嬷嬷身上斜了一点,却没真去看人,毫不犹豫地提步往里迈。   能在宫里活下来的都有其过人之处。刘妃憨直爽利,但有身边人帮衬至今没犯过大错,最要紧是她刚进宫就因形貌招人嫉妒,被下了药,这辈子不可能有孩子,和温良一样属于得宠却不会很挡路的人。   而温良比她多出一样——他在颜似玉身边待了四十多年。   日久生情未必当得上,大概算白头偕老。   都说伴君如伴虎,就算颜似玉真是一头老虎,温良能安安生生在老虎身边这么多年,对他的畏惧也远比旁人少,更多的是老夫老妻的稔熟。至少他不进屋也弄得清什么情况下颜似玉是真生气,什么时候只想让哭天抢地的女人们闭嘴。   更何况这头老虎快死了,他们之间的结局估摸着不过这几天的事。   温良边走边思量着,他没有子嗣家族,空空一个长留侯的头衔,赏赐下来的金银珠宝除了在宫中打点,其余再找借口送回国库,宅中并无余财。朝中以窦沙暴为首的一干武将还记挂他,但也只有这些老家伙们了,年轻人们更崇拜将本朝威风抖到大海之外的叶闻天。   短短一段路,没什么牵挂的身后事,虽然不知道颜似玉会如何处置自己,温良也毫无畏惧。   他进屋见到地上整整齐齐跪着的嫔妃们,愈发觉得自己自在。   “长留侯温良到。”   温良早有面圣不跪的旨意在身,只站着行了一礼。   颜似玉半靠在床榻上,细细密密的皱纹不可抑制的占据了他的面孔,只狭长的眸子还留着年轻时的锋锐执着。   这几年他的身子越来越差,开始还四处寻找名医,后来也慢慢累了,发觉自己就算活下去也不过苟延残喘,太丑。   见到温良,颜似玉脸上露出一丝笑,道:“你们都下去吧,朕要和温良单独说几句话。”   他病危后没有召见过任何一位重臣,更不曾单独见过哪位皇子,现在独独将温良留下来,众人退下去时心头都多了几分思量。   室内一空,只秦财留在颜似玉床头,如一尊泥塑。   “朕今年整整六十四岁,”颜似玉语音一顿,忽而转柔,叹息道,“你也六十九了吧,真没想到我们居然能过这么多年。想想当年那些事,怪对不起你的。”   温良猜测过,这种时候颜似玉会和自己讲什么,唯独没有想过,他竟将最后的时刻留给了儿女私情。   “陛下,那些都过去了。”温良一直很认真,老了也是个非常严肃的高大的老头,就像年轻时一样,用最认真的态度说着最轻忽的话,岁月都无法在这块冷硬的石头上刻下深刻的痕迹,“重要的是现在。”   如果是十几年前的颜似玉,他一定会笑出声,然后指责他的冷漠。   但现在他快死了,即将成为“过去”。   “朕死后,你可以不必死,但这辈子不得离京,不得与人有染,更不能见温家人。”颜似玉的声音很疲惫,因为他觉察到自己的丑恶与无力,直白的强权压迫,更有以遗言相逼的嫌疑,是他最不喜欢的粗暴作风。   没想到温良几乎想都没想就答道:“好。”   颜似玉闻言目光一动,低声重复道:“好?”   是“好”,而非这人常用的“是”。   “臣愿意。”   颜似玉难得脸上都露出一副痴傻模样,随即掩饰地笑道:“就你好欺负。”   “你老了。”温良叹息着弯下腰,想了想,还是坐到了他的床头,张开嘴还想再说什么,终究无话可说。   每个人都会老,再威严睿智的老人也会有许多难以抗拒的毛病。颜似玉这人万事求好,一旦发现自己有“老”的端倪就强行制止,可死到临头,哪怕被责骂惩罚温良也想提醒他,四十多年岁月的存在。   连接两人的最结实的纽带不是权利、地位、爱情,而是悠长的岁月。   老了的人已经不再想着难以理解的爱情,他们开始喜欢回忆,回忆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越回忆,就越珍惜。   不知不觉,居然和这个人过了这么多年。   颜似玉很忙,他不像温良有那么多空余时间去回想当年,但“岁月”二字终究不是忽略就能遗忘。   他眼睛周围的皮肤如树皮般可怖,锐利狭长的眼睛早已失去当年的风采,尖尖的下巴也不复俊俏,每次照镜子时,他第一眼看见的永远是一个尖嘴猴腮的老者。   永雄美人,怕见白头。   “你也老,老得像一颗松,遒劲而充满力量。”   温良道:“其实我老了,只是在京城里你看不出。如果你再给我一支军队,我一定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从来都只有他将别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自承自己一定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颜似玉笑了,带着说不出的无奈和心酸,还有一点儿原来他还不如自己的高兴。   老天是公平的,颜似玉的皮囊老了,却英明睿智了一辈子,万里江山在他手中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辉,即使千百年后,想来也会是为人称道的一代明君;而温良的皮囊依然英武,内里却已不再是战无不胜的军魂。   他年轻时曾在京城住了四年,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如今的平庸的正是“老”的最好的体现。   对男子而言,这种“老”才更可怕,容貌反而属于小节。 作者有话要说:     ☆、死同穴(下)   “朕服用了一种秘药,无论原本有多少寿命,都只剩下七天,精神饱满的、回光返照的七天。”   温良这才注意到,颜似玉虽然躺在床上,眼窝深陷、皮肤暗黄,可他的精气神非常好,躺在床上的姿态完全不是久病之人的虚弱无力,而是久违的,蓄势待发。   “陛下还有几天?”   颜似玉躺在床榻上,笑容带着几分自得,更藏了数不尽的嘲讽:“三天!朕本来准备用六天看看儿子们的作为,最后一天定下下一任九五至尊。可他们都太蠢,朕小施手段就让他们方寸大乱,刚才跪在地上一个个面若死灰,比朕还要早进阎王殿的架势。”   温良甚至懒得问他用了什么手段。皇帝病危,皇子们都紧绷着心里那根弦,经不起半点撩拨。他摇头叹息道:“总要定下个皇帝来,哪怕矮子里充高也比无储好。”   颜似玉的手掌重重拍在自己的大腿上,他只有这双白玉般的手还保留着青春的痕迹,可此时,这双不染凡尘的手也做出了有失身份的举动,像每一个乡野村夫一样拍打自己的大腿:“找不到啊!朕看着他们,真恨不能一个个全掐死了,省得给朕丢人!”   喜怒不定也是老人的特点,口沫横飞地训斥自己的后辈,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时间重新教育这些不肖子孙,纵然自私如颜似玉,他也会愤怒于儿子们败了他的英明!   “人死后,这些虚名还有什么用呢?”温良习惯于在问句之后加一个语气词,使他的话语听起来更加温和,而不如颜似玉那般咄咄逼人。   颜似玉闻言静默片刻,摇头道:“朕不知道,朕只知道朕心里不舒服。就像颜烨的死,给朕光辉灿烂的一生蒙上了一点尘埃,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偏偏让朕……染尘。”   染尘。   连庙宇中的神佛都避不过染尘之劫,他却为这一点尘埃郁郁于心。   “你将自己摆得太高。”温良坐在他的床头,微微一动就能碰到彼此的距离,“我一直在追你,看着你一日一日站得更高,必须奋力向前才能不被你甩脱,直到你登到天上,我才忽然明白,你的心永远高高在上,我根本追不上。现在你终于快要老死了,我却还能活十余年,你说这次是不是我胜了?”   离得这么近,隐约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颜似玉忽然想到一个词——“老来伴”。身边来来往往很多人,总算还有一个人能陪着自己一起老去。   他拉过他的手,老茧软了,依然宽大安稳,却再找不到掌纹里曾经以为永远洗不掉的暗红血迹,挑眉道:“你比朕更老。”   温良笑了,刚开始还捂在喉咙里,后来越来越顺畅,低沉的笑声回荡在这间满是药味和权力味道的屋子里,荡开了一圈一圈的属于他自己的不变的坦率:“你总是不服输。”   颜似玉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转而道:“天快黑了,今夜你就宿在这里。”   言下之意,是要温良侍寝。   温良没想到这人会用这种无耻的法子,老脸都忍不住泛红:“宫外不少人守着等消息呢。”   “让他们等着!”   “你以为你还是四十六的壮小伙吗?”温良两道暗灰色的剑眉皱着,握住颜似玉直接落在自己腰带上的手,“我承担不起弑君的罪名。”   曾经有个君主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大臣们觉得这死法实在有损本国威名,便硬给那嫔妃安了个弑君的罪名满门抄斩。这个故事还是颜似玉当笑话讲给温良听的。   颜似玉翻身伏在温良身上,道:“你可知道,朕花了多少精力说服自己不杀你?反正遗诏朕已经写好了,若你当真‘弑君’,也省下朕不少功夫,反正塞外温家早和你没关系了。”   温良不问他如何写下遗诏,淡淡道:“你还有三天。”   “朕嫌这三天太长!”颜似玉道,“朕的儿子们有的已经连这三天都等不了了,一个个结党营私,连禁军的主意都干打,与其被他们气死,还不如死在你床上!”   温良想起那些个皇子们,道:“他们其实并不差,只是……唉,他们只是不如你罢了。”   在温良看来,皇子们都很好,却也仅仅是很好。每个人都好,没有最好的一个,更没有一个能像颜似玉当年一般令他眼前一亮的人物。   而当年那个长身玉立的俊美青年已经变成了一个瘦小的老头子,骨架子都缩了,这样相拥竟有些娇小的感觉。   真的老了,他已经记不得自己第几次发出这样的感慨。   “做吧。”   “好。”   已经没有年轻时的如虎似狼,更多是想确认彼此的心情,用最亲密的姿态结合,让对方的存在占据全部精神。   他们没有世外桃源,却有一个能让自己心神得到安宁的人。   ~~~~~~~~~~~~~~~~~~~~~~~~~~~~~~~~~~~~~~~~~~~~~~~~   瑞帝三十七年,瑞帝驾崩,享年六十四岁。   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颜似玉的死讯随着秦财尖细的嗓音响彻京城。守候已久的人们落下准备好的眼泪,京城里一夜间挂满了白布,礼部有条不紊的拿出一系列条陈准备奉给新帝。   后宫里的女人们无论受不受宠都有一项共同的任务——哭。   在哭声中,秦财却撇到几个妃子眼中没掩藏好的喜意。他轻笑一声,在周围人古怪的目光中,老太监摇头道:“陛下遗命,后宫中想和朕到地下继续过日子的自己在皇陵里找个棺材躺进去,不许兴师动众,悄悄来。”   这道遗旨洒脱中又说不出的讽刺,配上一张张哭得死去活来的脸,也难怪老太监想笑。   陪葬原本是一件福泽家族的“好事”,即使嫔妃自己不愿意,家族也多半愿意将无子的女人埋了换取好处,历代陪葬的嫔妃中少有人是真正愿意去地下继续服侍皇帝的。颜似玉此举大概是他最后一项仁政,之后的皇帝想要人殉葬也多思量思量。   “秦公公,皇上传召。”   秦财佝偻着老腰,斜眼道:“何事?”   来传人的是个颇受新帝宠信的公公,见他张狂模样暗自冷笑,口中老老实实回答道:“长留侯失踪。”   颜似玉死前有旨,温良不得离京,不得与人有染,不得见温家人。   如今连他的头七都没过,人就不见了。   秦财非但不怒,反而将目光转向乾青宫,长叹一声:“他一个糟老头子,劳皇上惦记。”   “公公还是快去见皇上吧,今时不比往日,位子上的人可不是您的老主子了。”   秦财冷冷一笑,竟与先皇似了七分,道:“去皇陵里看过了吗?若没去过,正巧咱家也要去,来日托梦告诉你。”   那公公吓了一跳,瞪大眼道:“您,您准备……”   “继续伺候陛下去。”   秦财不顾惊呆的公公,仰首阔步往前往皇陵的马车走,风吹起他紫红的衣摆,骄傲如上朝的大臣。 作者有话要说:  爱情啊!   其实我真的觉得这番外很治愈,有一个人陪伴你慢慢老去,不离不弃,超级浪漫有木有。   用了在贴吧上看见的陪葬梗,已征得原主同意,但我就是找不到这个帖子!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 书本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